第 6 章

    殷郊背过身去,又刻苦钻磨起来,还如藏宝一般掩着。

    季姚便抱着膝,支着下巴,虚虚看着远处小小的设陷地。

    偶有风过,刮骨一般寒凉,她就缩得更紧一些,但始终耐心地等待,间或同哥哥、姬发小声聊几句,总体上,此处还是和夜色一样安静。

    月上头顶,袄子角角被扯动,季姚扭头一看,便见殷郊有些骄矜地捧着送出一根“竹杵”,展示给她看。

    其最粗约莫有拇指那么大,细端则如尾指,看起来是一根很粗壮的发簪。轻轻顺着拂过去,上头没有一根木刺,摸起来很是光滑——制作之人虽有些笨拙,还算细心,她肯定地点了点头,收回手。

    怎么没有夸我?

    殷郊有些不得劲地膝行几步,跽坐在季姚身侧,憋不住开口:“可能告诉我,要如何……”

    “嘘——”季姚耳朵一动,赶紧伸手阻住他继续说话,引颈远眺。

    陷阱之处,传来了一阵扑腾的动静,伴随着的,还有激烈乱叫的“咔咔”声。

    “捉住东西了!”姬发喜道,随即他又有些困惑,“可是……鹿是这样叫的吗?”

    殷郊已经持剑起身:“是或不是,都是天命,走。”

    深坑陷阱上的叶盖微微凹陷,看着像是有动物踩过,却因自重不够,没有跌下去;眼所能见的几处套索陷阱仍在沉眠,并无触发痕迹。

    那么,就只剩下一较为隐秘的、设在两棵树干中的套索陷阱了。

    殷郊一马当先,持剑上前查看。

    姬发坠在他后头被挡着,并不能看清,见他看了一会儿没说话,忍不住问:“如何?”

    殷郊回身看他一眼,神色微妙地让开身,露出完好的景象。

    月色投下的林翳中,闹出翻天动静的并不是什么仙鹿——甚至还没鹿腿高——季姚定睛看去,惊道:“这、怎么会是这个!你们要怎么处理?殿下说的是鹿吧……不若放了?”

    姬发与殷郊对视一眼,完成了交流,异口同声道:“这就是仙灵。”

    姬发随即上前,刚想伸手去捉那物扑腾的四条腿,被季姚拉住了。

    “这样制不住,它会翻过来咬你,还是我们来吧。”

    先是由虞仲控住,季姚将其前脚的麻绳从竹片上取了下来,再顺势一起捆住另一只前脚,两人配合着,三两下就将其前两条、后两条腿捆好。

    尔后,虞仲将吃空的饼袋展开,季姚再将它小心地放进去。

    大功告成。

    季姚递出袋子,有些迟疑:“你们真要献这个给大王?和仙鹿差的也太远了吧。”

    姬发接过袋子看了眼,它似乎已经认命,不再挣扎了,小小的黑豆眼睛失神对着虚空,看着还有几分人性。

    殷郊牵着马过来,一锤定音:“殷启梦见的就是它,走。”

    归途且不表,翌日天明,殷郊与姬发便带着笼装的黄鼠狼,前去“献宝”。

    殷启没有很快召见他们,而是以“家宴”的名号,在唤来了妻子妇姞、弟弟殷寿、及其妻妇姜之后,才令殷郊两人觐见。

    年迈体虚的商王斜在王座上,颇有兴致地看着殿上用布蒙起的铜笼。长王子、太子殷启则离王座只有一步之遥,漫不经心地随侍在侧。

    二王子殷寿跪坐在下首,等待婢女为他斟酒。妇姞、妇姜两妯娌坐在一起,间或掩袖倾身交谈。但在两人上场之后,他们都正襟危坐,等待起来。

    “淇水仙灵,献大王。”殷郊铿锵有力地道。

    姬发侧身,将覆着的笼布一把扯开,露出了笼中之物。

    它通体姜黄,唯有尾尖上一簇白毛,此刻正懒洋洋地趴伏在笼底,长长的尾巴百无聊赖地轻扫着。乍见光明,它稍微趴正了些,露出一双漆黑的豆豆眼。

    这显然不是鹿。

    殷启眯起眼,辨认了一会,才赫然发现……这竟是一只黄鼠狼。

    素有善盗恶名的黄鼠狼。

    他一瞬五感敏锐起来:殿内所有人,甚至包括卑贱的奴隶,都看向了它,发出了窃窃的嘲笑。

    这不正是在寓指,我是个会梦见偷盗的鼠辈吗?

    一膝顶开王座旁随侍待命的婢女,殷启的喉间已开始酝酿勃然的怒火,但看见因此受惊一震的老父,还是收敛了些,冷笑连连。

    “好啊,好啊!”他背着手走来走去,步伐狂暴,“这便是你们带回来的仙灵?练武把脑袋练傻了吗!”

    “这是我说的吗,啊?”

    眼见其火气绵绵无绝期,殷寿坐得越发绷直,如待发之箭。

    殷郊不慌不忙道:“伯父息怒。我们正是在您所说的朝歌之南、淇水之滨的树林里,有月光照射之处来到找的。这样大寒的天气,连雉鸡都少有,却有此物,可见它与伯父有缘。”

    殷启太阳穴抽动:“你的意思是,合该如此了?”

    殷郊假恭敬地行礼:“对,伯父,这就是祖宗天命之意。”

    淤积的怒气将喷涌而出,殷启不由停在了王座的正前方,可不待他发作,身后被遮掩得严实的商王颤颤巍巍地开口,声如蚊呐,酒气却滂沱:“启儿……”

    殷启遮掩住不耐,回身看见父亲的醉态及其手里空着的酒杯后,他深吸了口气,原本抿直的唇角又恢复成不动自笑的模样,然后才半跪下去,为老商王斟酒。

    酒液汩汩落下,在细细的水流声中,女子清亮的声音响起:“郊儿,不得胡言胡闹。你说是祖宗天命,那可有去问过叔父,求过占卜?”

    妇姜继续自若地嗔怪道:“你们两个孩子,素来莽撞贪玩,猎艺本就平平,还总是没轻没重,我看呀,仙鹿是被你们吓跑了才对。”

    随后,她挪动膝盖,跪向商王的方向,上身挺拔如峭崖,“大哥若嫌不足,便让我亲自猎来吧。总不好叫大哥因此觖怅伤身。”

    妇姜的话语如涛声一般在大殿里回响,如浪潮般打向四周,拂平了殷寿的紧绷与将现的棱角。

    那头,殷启磕下酒壶,半回过身,看向她时,眼里已带了些凶狠的意味。

    责备不足,护短有余,却十足的冠冕堂皇,实在可恶!

    但他乃堂堂太子,难道要与妇人做这等口舌之辩吗?

    妻子似分辨到了他的心意,也转过身,对着妇姜笑骂:“我可不要跟你一起去。”

    妇姞唇畔含笑,衬着红衣,如艳艳锦葵,开口爽朗利落,轻描淡写的就与妇姜同一阵线又轻轻掠过。

    随后,她垂眼看向那蜷伏起来的小小生灵,继续道:“本就是梦而已,朦胧含混,都是常事。既然郊儿找到了仙降之地,那带回来这小黄鼠狼,兴许是祖宗另有所示也未可知,还是请叔父来占一下罢。”

    殷启虽不甚满意,但也顺杆下了,摆摆手,让人去宗庙请大司命比干。

    俄顷,比干风尘仆仆赶至宴堂。妇姞出面,如实同他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礼收尾:“……有劳叔父敬问祖宗,探探究竟何意。”

    比干沉默了一会儿,眼风不动声色地扫过坐姿各异的王裔们后,落在王座前的殷启身上,轻轻叹了口气。

    随后,他许可地颔首,振袖招来助祭,取蓍草,摓策定数。

    “……狌,能捕鼠护谷,是为益兽。祖宗如此指示,乃是丰收大吉之兆啊,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殷寿面色有些古怪,他拿起酒樽半遮脸庞,装作漠然地抬起双眼,俨然仔细地端详其他人的神色,而无暇思考的模样。

    而殷启则一愣,美髯似乎都耷拉了下来,遮住了他微动着的、说不出话的嘴唇。

    不待他言,那黄鼠狼却一个骨碌爬起,“咔咔”叫了两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它不慌不忙地人立起来,两只前爪搭在一起上下摇晃,还点头哈腰的——竟是开始作揖行礼了!

    “咳咳咳——”殷寿忽然被醴酒呛到,酒水成片地打湿了衣襟。衣袍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不知是因为咳嗽,还是别的原因而猛地抖动起来。但满座嘉宾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作揖的黄鼠狼身上,无人顾及他的失礼。

    殷郊和姬发本来站在笼子旁边魂游天外,此时也不禁回神,对视一眼。

    殷郊挑挑眉:你教的?

    姬发垂下眼珠否认。

    正当两人都有些惊异时,座上的商王不知何时已彻底斜靠在王座扶手上,瞧见了在作揖的黄鼠狼,忽而大笑起来。

    “好,好啊,”他笑得咳起了嗽,俨然一副大悦模样,“启儿,做了,好梦,赏,赏——”

    ……

    “大抵便是这样了。后来,殿下又同大王说了几句小话,本来要赏我们的铜器玉器就变成它了。”姬发挟了块肉,动作很夸张地从黄鼠狼的嘴边滑过,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眼下,离那场诡谲的家宴已过了几天,又到了他们结束训练、休息放松的时日,两人便来了季姚家的小院,送来先前说好的报酬,还把黄鼠狼带来了。

    “它也不知怎么的,很是通人性,在姜夫人那儿好水好食地待了几日后,竟像是赖上我们了,就算放出来,也不会跑远。”在黄鼠狼愤怒的“咔咔”声中,姬发补充道。

    “但母亲好像有些受不了它的皮毛,总打喷嚏,估计是不能再留在宫里了。”殷郊摇头,又夹了一块炙肉吃起来。

    黄鼠狼登时更加激烈地叫了起来。

    “它生气了吗?”季姚问道,双手有些蠢蠢欲动。

    黄鼠狼湿润黑亮的眼睛看过来,可怜巴巴地朝她作了作揖,季姚立时欢喜得叫了一声,转头要找钳子给它肉吃。

    ……黄鼠狼本就是一种狡黠美丽的生物,更别说这只是还有些年幼的小黄鼠狼,又添了些人性,她看在眼里,只觉得哪哪儿都可爱,恨不得再杀一只鸡给它吃。

    就这么你一块、我一口的,一人一兽很快便处得好的不得了了。

    甚至,到了要告辞的时候,小黄鼠狼竟然不愿意跟着殷郊和姬发走了!

    姬发轻轻扯了扯它的大尾巴,有些郁闷地看着也有些依依不舍的季姚,酸溜溜地道:“它可真喜欢你呀。”

    殷郊拿下主意:“那便让它留在你这儿吧,也安全些,我怕在宫里,殷启会忍不住对它动手,”他轻咳一声,俊脸薄红,踢了姬发一脚,“少扭拧不舍,以后,我们常来看看就是了。”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