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你相信他说的吗?崇应彪是坏人。”

    季姚悄然看去,少年偏着头,神色淡淡,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但那抿得紧而僵硬的嘴唇,以及他握得泛起了青白的拳,都说明了溢于言表的在意。

    ……危险和脆弱怎么会同时存在的?

    若有所思地别了别耳边发,她凭心道:“前几次都太匆匆,我才想起,还未曾同少主说过呢。”

    崇应彪默然片刻,深深看她一眼,向后靠着墙。

    这就是默许了。

    季姚便作沉吟状,无意识地抓住系在袖口的皮制绳带,不住地捋着末端上坠着的几粒贝珠。

    “崇州别过,我和哥哥先去了冀州。路上捉了些雉啊兔的,换了些粮食和贝币,方得生存。此后,我们一路行商,辗转往南去,卖些牛羊干粮,逐渐也能度日。”

    “第一年时,哥哥担心伯侯发现不对,要来拿我们,便带着我一直避开人烟,走山路离开的崇北,到了东鲁。”

    眼见崇应彪似有不耐之意,她话锋隐转,喟然道:“第二年冬天的时候不知道利害,没及时落脚,差点被冻死,我还抱着哥哥,边哭边说再也见不到少主了……”

    “少胡说八道。”崇应彪凶急地打断,还一把扯过季姚手里玩弄得温热的带子,“好好讲你的。”他仍攒着眉抱着臂,但方才的焦躁俱已隐忍下去。

    季姚扁起了嘴,从他臂缝中垂下的皮绳和贝珠上暗暗收回视线,歪着脑袋回想。

    “第三年我们就学乖了,提前去了城里居留,还在大雪前打了多多的猎物,做成熏肉,开春了换好牛羊,驮着去卖。”

    “第四年……”

    “如此反复几年,日子也好起来了。走走停停的,绕着朝歌走遍了,攒够了好东西,才敢到这里来找您。”

    少女从一开始漫无目的的言说,再仿佛像找到主心骨一样渐入佳境,站在身前讲话的时候像是在发光,还那么紧地盯着自己……崇应彪喉结微动,垂下眼帘。

    而在季姚眼里,他的脸却紧绷得可怕,冷硬如千年冻冰,仿佛下一刻就会劈头盖脸地喷毒汁,但……季姚就是知道,并非如此。那实则是春冰,是微霜,也许只要一粒火光、一点热泪,便会嘶嘶地融解,露出衮衮涛澜。

    话已至此,季姚也终于拨开云翳,捉住了方才一闪而过的灵光。

    这样的一个人,钱帛也无法填满他的心,若硬给出去,也只会从其指缝中流失。这样于他毫无益的行径,谈何报恩?

    因此——

    季姚明眸玓玓,抬起小脸,展颜一笑。

    “您过得好吗?”

    过的不好也没关系。

    “我们一直都很想你……所以,少主别赶我走了吧。”

    以后会有人一直陪着你的。

    言毕,季姚难得赧然地低了头。

    太息般柔软的尾音消失后,那张素净秀美的面庞于呵出的白雾中朦胧半隐,亦梦亦幻,似假还真,叫崇应彪看不透,但其神色中的坚定却不似作伪,其中所流转的“绝对不信”,更是如悬光一般直照入他的心中。

    崇应彪屏住了呼吸。

    等不到回答的季姚抬起头,却只来得及看到一双潮润的眼。

    风从松松的袖口钻入,她捏住腕口,粲然一笑。

    有人落荒而逃了。

    是日,冷日东升,澄空明净。

    送走来询问熏肉的街坊,季姚家的小院里迎来了两位熟悉的客人。

    “来取麦饼的吧?进来坐坐,我和哥哥去给你们包起来。”季姚将两人迎进来,旋身进屋里去给他们装袋了。

    小小的炊房里飘来麦香,勾得西岐人的魂魄亦步亦趋——季姚前脚才进去,姬发后脚就拽着殷郊也闪了进来。

    室内生着火,闷热却舒暖。

    姬发看着好像还在冒白气的麦饼山,感到扑面的热意后,瞪大了眼:“才烙好的?那是起了多早?这也太累了!”

    殷郊在他身后跃跃欲试:“我好像有些饿了。”

    两人都咽了下口水。

    “天还不亮姚姚就起来烙饼了,”幽幽出现的虞仲冷酷道,“拢共就那么多。现在吃一张,等要吃的时候就会少一张,你们自己掂量。”

    “哥哥!”季姚抬头嗔怪了虞仲一句,又对着两人笑笑,“不妨事的,吃吧,趁热才好吃,还有多的面团,我多给你们做一张便是了。”

    她怎么总是笑得这么甜……姬发默默红了脸,打掉了殷郊想去摸饼的手。

    季姚瞧见了,“哎”一声,便在围裙上抹了抹手,转身揭开盖子又揪了一团面团下来。

    “我还是给你们现烙张好了……哥哥,拿两个蛋给我吧。”

    许是一直生着火、房里暖和得很,这面团发得比它其他弟兄要更膨大柔软些。

    季姚三两下将其擀平拿去烙,腾出了手去打蛋。饼心渐渐鼓起了空包,很快就完全涨开了。她随意地戳开个小洞,然后将打散的蛋液灌进去,就又放任之受火炙烤。

    虞仲给她拿完东西,就蹲下身去顾火塘了。他控的火热力合宜均匀,好像也没等多久,这张与众不同的饼便做好了。

    季姚熟练地用尖匕从中划了一道,又挑进了碟子里,示意他们等等再吃,便又忙忙碌碌地去拿头先做好的麦饼。

    姬发顿时福至心灵,知道她这是要装袋了,忙团团环顾,想找来麻袋帮忙,而虞仲此时已起身,仿佛变出来一样取来了干净的麻袋,撑开让季姚装。

    俨然默契十分,配合无间。

    姬发默默地看了会儿,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闷。他伸手又要去拿那半张灌了蛋的饼,却有一只大手先一步拿走了他看中的那半边。

    “……”姬发扭头看着殷郊。

    殷郊已开始吃了,两腮鼓鼓囊囊的,不便说话,只拿眼神问他何事。

    算了,他懂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姬发有些低落地啃起了剩下那半边饼。

    蛋液里不知是何时加入的野葱末,一口进嘴,端的是葱香四溢,兼之饼皮柔韧耐嚼,蛋层又软润弹牙,方方面面叠在一起,相得益彰,令人食指大动。

    一时,吃完的两人都是有些怅然若失的模样。

    “好啦,你们的干粮装好了。我给你们装到马上?”几十张饼装在一起也是小有分量,季姚提得身子微仰,歪头向他们问询。

    姬发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接过袋子,看着少女笑眯眯道谢的模样,心中一动,磕磕巴巴地道:“我来吧……姚姚。”

    几人一同走到马旁。季姚这才有空闲多看了几眼马上的装扮,见到箭筒、长弓后,颇有些意外。

    又打量他们俩穿得轻便飒爽,很纳闷地问:“你们这是……要去打猎?在这么冷的天?”

    “!”

    姬发被问得一怔,这才猛然想起要做的“正事”。

    ——被崇应彪传回的那一夜,他和殷郊快马加鞭赶回王宫。不想大王委派的要事,竟来自于太子殷启虚妄的梦境:

    殷启鼓跌酣眠时,忽梦有仙鹿降生朝歌之南、淇水之滨,其时月化神珠,华光大盛,上下一白,更有先祖显灵,直言此乃祥瑞,幸哉大商。

    启当即奔向大王居所,禀告了此梦,商王大悦。启趁势提出:王子殷郊及质子旅向来骁勇,若由他们去请回仙鹿,定然万无一失。商王自无不可,便有了后来的连夜传唤殷寿,继而召回殷郊、姬发之事。

    殷郊听了很生气,自己受冻挨饿不算什么,但父亲才是质子旅的主帅,只有他能调兵遣将。殷启此番蓄意发难,无非是假借君威,妄想折煞父亲的威严,染指他的权力,简直不把父亲放在眼里!

    但他正想发作,手臂却被姬发死死拽住了。顺着姬发的视线,殷郊看见了殷寿的沉默与顺从。他强忍着怒火,紧紧咬着牙齿才冷静下来,听殿上人继续吹嘘侈谈。

    所幸,仙降乃是在五天后的望日,还有时日给他们准备。

    一切就绪后,两人的轻骑就出了营地,往季姚小院来,打算取了干粮就走。

    路上,姬发和殷郊说起今日之行程,不免聊到了几天前在季姚处遇到的事。

    “那个季姚也是崇州人?”

    “嗯!看不出来吧,她可比崇应彪好得多的多!做的东西好吃,很擅长猎艺,还、还很爱笑……”姬发说着说着就小声了起来。

    殷郊倒没注意,只是认可道:“看着确实矫健。”

    姬发却心中一动,陷入了沉思。

    殷启的要求,是在夜半时分,月光最盛时,“请”来那仙鹿,且不可伤之,需得全须全尾、毫发无损地带回王宫。

    可他们学的是杀伐的剑,而非不留丝痕的箭,无疑很是有些难处。待会儿,或许可以问问季姚。他们是浸淫多年的猎手,说不定会有什么法子。

    而这样想着的姬发,在看到季姚笑着来迎接时,就浑忘了。

    眼下既已忆起,左右不是什么要紧的机密,姬发便赶紧同他们说了。

    “……有能活捉之,而又不伤分毫的法子吗?”

    “或者说是不能有显眼的伤痕吧?”季姚边拉紧固定袋子的麻绳边问。

    她这样无谓简单的态度叫姬发一怔,他有些迟疑地回道:“也没说错……”

    “那好办,挖个陷阱就行了,不必做什么机关,挖个它跳不上来的坑,再在上面埋点叶盖就是了。活的、没受伤的鹿好卖上价,我们从前都是这么抓的。”

    听起来也确实得用。

    姬发循着想了一下,恰好看见殷郊也在一边认可地点头,登时心里一惊。

    要能不让鹿跳上来的坑,怎么看都很深啊,而且,怎么看殷郊这个王子也不像是能挖土的人!若光凭自己动手,也有些悬乎……

    姬发倏的看向季姚,双眼明锐如炬,“你——”下一瞬,目光掠过后头面无表情的虞仲,他迅速改口,咽下了蠢蠢欲动的“姚姚”二字,老实道:“们可以一起来帮忙吗?我会付贝币的,或者要换其他东西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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