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氤氲的晨雾被马蹄踏散,临街而居的早起小民顺着张望,却只能看见长街上留下不均匀的浅色气团,以及随风猎猎的斗篷,他不感兴趣地缩缩脖子,钻回了屋里。

    小院里,季姚蹲在地上,正在拣出能用的木料——陪伴他们奔走四方的板车还是没能修好,在刚刚搬货上去的时候散架了,虞仲出门紧急去买新板车,她留着看家和收拾。

    将能用和不能用的材料都规整好,季姚锤着腰起身,正好和隔着木矮墙的崇应彪来了个面对面,他骑在马上,因此没被墙挡住,还高出她半个多身子,加上逆着天光,有些看不清神色。

    季姚悄悄背起了手,指头在后面纠结地乱动,面上却很稳重,低眼觑着墙头,平平道:“见过公子。”

    她不敢再喊少主了。

    崇应彪飞身下马,直接跳进了院子里,落地无声,唯有劲风,季姚却被吓得一惊,不由后撤了两步。

    “这是买的还是赁的?”他环顾四周,一脸毛躁地问。

    “买的。”季姚小声答道。

    “为什么要来朝歌定居?”崇应彪立即责问道,像是意识到音量,又压低声:“你们到底要如何?疯了吗?”

    季姚没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知他以何角色说出这样的话,是少主崇应彪?还是侍卫崇应彪?背着的两只手紧紧地抓着后衣,她警惕地沉默以待。

    他焦灼地来回踱了几步,没等到回应,又猛转身,紧盯着人连连逼问:“这里那么多崇北来的人,光崇州的就有几十,若被他们看到怎么办?你们要再被抓回去当人牲?”

    “……可是连少主都没认出我们来。”季姚低着头道。而且风餐露宿那么多年,他们早已不是当年细皮嫩肉、养尊处优的贵族模样,就是……父亲母亲在世,恐怕也认不出来了。

    崇应彪一噎。

    季姚瞄了他一眼,继续嘟囔:“况且,你没让他们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他们,哪里认得出来呢?每次只是瞥到一片衣角,你都恨不得把他们都吃了……”

    ……或许是拥有得太少,崇应彪对于自己的东西、自己的人看得极紧。小时候不懂得收敛,得了伴读虞仲和应声虫小妹后,崇应彪是一眼都不肯让别人看到,更别提名号上和他相当的其他诸侯公子了。

    早已长大、学会隐藏的崇应彪听了这番暧昧的话,还被迫回忆起当年往事及心情,耳朵都红了,恼羞成怒得后退一步。

    “你说什么!没有的事!!我什么时候——你真的是胡说八道——季姚!!!”

    早晨起来,姬发觉着有些烧心,他锤了锤胸膛,应当是饿的。

    他惦记昨晚发生的事和遗憾,便简单收拾了一下,径直打马,去寻昨日游商少女所言的落脚地了。

    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姬发心想。

    这次可要记得问!

    骑着马,哼着歌,穿戴简便的少年驱着马踏入陌生的地界,好奇地张望起来。两边的墙都没姬发的视线高,他可以直观地看到每个院落中的情景。凭借着好目力,远远的,他便瞧见了熟悉的侧影。

    等等,怎么有两道?

    高大的男子身形十分眼熟,姬发心中觉得有些不对劲,夹了夹马肚子,全速前进。

    “你说什么……事……我什么时候……胡说八道……季姚!!!”

    这嚣张的话语冲进耳里,姬发先是一愣,随后热血直涌上灵台,他当即俯身飞驰,在迫近目标院落的一刹,骤然勒住缰绳。

    骏马人立起来,“唏律律”地高声嘶鸣,姬发借马势纵身跃起,脚在墙顶一点借力,落入院里,一步踏进了对峙的两人中间,大喝一声:

    “崇应彪你又在仗势欺人!”

    闯入客舍时,崇应彪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和随即的皱眉;归营路上,飞身过来抢走后又丢弃的麦饼;还有今天,凶神恶煞的破口大骂。

    种种细节在姬发眼前闪过,下一刻,他又十分迅速地想起崇应彪过往的种种恶行……于是再也无法忍受了,愤慨勃发而出——

    “平时欺负我就算了,可她一个女子,不过做些买卖,何苦要受你欺压至此!”

    崇应彪难得有些呆地看着他,没说出话。

    姬发汹汹的气势收不回来,待他再要怒斥之,肩上却被一只手摁住,少女疾走两步,绕到他身侧,着急道:

    “公子没有欺负我!小哥误会了,他找我有事说得着急了些而已,您别这样!”

    姬发狐疑地转头。这便是个愿意听一听的意思了。

    季姚赶忙抓紧道:“我是崇州来的商人,与公子是旧相识了!公子他想买些熏的下水,知道我这儿有,便来买,可是刚好卖完了,他一时情急……”

    从前一起顽时,崇应彪对下水情有独钟,应当不会有……

    “你不要再替他说话了!”姬发打断道,随即闷闷解释:“一起住了四五年了,崇应彪最讨厌吃下水。”

    季姚一愣,呆呆地去找崇应彪的眼睛。他僵硬在那儿,对姬发的指控和说明不置一词,仿佛连眼珠子都被冻住。

    她便低下头,吸了吸被寒风吹得湿冷的鼻子。

    姬发说完便一鼓作气地扯着崇应彪的胳膊,将他生拉硬拽了出去,还“砰”的一声关门落栓,将人锁在了门外。

    “你没事吧?”姬发揉着腕走回来,眉头皱起,显然还在对刚才的事不虞,“崇应彪脾气最坏,你们和他打交道要小心些,但是也不用怕,我、我们会为你撑腰的!”

    季姚已看着面色如常,闻言又有了些错愕,忍不住问道:“何以至此?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他却是你朝夕相处的兄弟,为何如此不睦?

    姬发摸着脑袋傻笑了一下。

    “朝歌只有你们卖西岐麦。”

    “你是西岐人?”

    “正是正是,啊!我都要忘了,昨夜还没问过你姓名呢!我叫姬发,你呢?”

    “我叫季姚。”

    西岐、姬氏啊……季姚若有所思,忽而想起什么,握拳锤了下掌心,惊喜道:“你是西伯侯的公子?我昨天说过的吧,我们才从西岐过来,我见过西伯侯世子!他是你的兄长吧?”

    姬发激动起来:“你见过我哥哥!他看起来好不好?那我父亲呢!?”

    少年整个人似乎都锃亮了起来,如拭去蒙尘的金铜利器。也是,儿时便远游朝歌,纵使入贡是他期盼,但一小段的想法并不能覆盖五载里漫长的别离、遥远的距离与思念的厚度,这里许多东西于他、于他们而言,都是扬尘与枷锁。

    “世子很好,我是在街上遇见他的……”西岐给季姚的印象很好,好到初识的姬发也能沾上些光。此时见他满脸渴望,不由心涩,开始认真地给他细细讲起那段奇遇。

    他们在西北之地得了两匹极漂亮的白马。此等好物很适合卖给贵族,她便胡诹了个“雪龙驹”的名字,编入了要卖的牛羊行列里。

    途径岐州城,他们停留了一段时间。某日,季姚领着雪龙驹去放风时,巧遇了来郊野视察农田的世子姬邑。姬邑见到两匹白马时,神情虽有些惊讶,却也有几分意料之中,随后便毫不犹豫地叫停了季姚,向她直言己意。

    ……

    “世子真的很好!”季姚又强调了一遍,“往日那些贵族想要我的东西,是不愿意多看我一眼的,都让奴隶来和我说话。可是世子却亲自来问我,还体贴我独身一人拿不了那么贝币粮食,让人直接将我一起送回去——咦,他身上怎么刚好带了足够换马的东西的?”

    姬发立刻兴奋地回答:“一定是我父亲算出来的!”

    季姚扑哧笑道:“西伯侯和世子都是很厉害的人呢!我在岐州的生活很舒适,没有骚乱,也很少人滋事,百姓们也很饱足安逸,我在别的地方很少见呢。”

    她真心实意地补充:“等以后不跑商了,我是一定要去岐州城定居的!那里的男人也都很老实勤快,找一个顾着家里,想想真是不错啊!”

    姬发脸都红了:“啊、这这这、我们西岐男儿当然是数一数二的……”

    几句说笑间,季姚已走向方才还没收拾好的地方,准备继续拾掇,姬发见状连忙上来帮忙,季姚便笑着谢他,两人一边干活,一边聊了起来。

    “……在我们崇州,小孩儿猎兔子也不在话下。这些熏肉,都是我和哥哥自己打的、熏的,留下一些当吃食,其余的会全卖了。”

    “我好像没怎么吃过崇州的熏肉,都忘记什么味道了。”

    “等下就可以尝尝啦!对了公子——”

    “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了……”姬发瓮声瓮气地打断她,“仲发。”

    季姚眨巴眨巴眼,从善如流:“那,仲发知道朝歌城附近有哪里可以打猎吗?”

    姬发磕磕绊绊地跟她讲了。

    季姚点点头:“那我就放心啦,”又转笑道,“仲发知道的真多,平常定没少去山里吧。”

    “平日有闲暇就会去顽,东鲁的爱凫水,崇北的爱追猎,兄弟们都一起去。”

    季姚露出好奇的神色,不动声色地问道:“那刚才的崇公子呢?你们,会一起吗?”

    “他啊?”姬发一愣,动臂碰了碰被木灰弄得发痒的脸颊,“他也会一起去,但他只爱挑衅人与他比试,并不与我们一同行进,独得很。”

    “就是我们烤好了肉请他来吃,他也不愿意来,还要笑我们没有公子的样,可是殷郊都会一道的——就是昨天我的同伴,他可是王子。”

    “……这样啊。”季姚有些笑不出来。

    姬发倒是起了兴,想着要让季姚知晓崇应彪的恶劣之处,忍不住又道:“这便罢了,平日里他也爱欺负其他兄弟。就说他下头的苏全孝,全孝是冀州城出来的,是崇应彪下头的百夫长,可崇应彪却天天逼着他帮自己洗衣袜、刷鞋甲,动辄冷嘲热讽。”

    “全孝人善,他就逮着全孝磋磨!我们西岐人不爱生事,平和得很,他不知道是哪里看不惯,也是逮着机会就要叫住我要比试打赌,话总是说得很难听!我就不脏你的耳朵了。”

    “…………”

    “总之,他绝不是什么善人,你可要离他远点,若不慎遇见了,也要千万小心!”

    季姚垂着眼轻轻应了一声。

    姬发看她兴致不高,以为是被吓着了,绞尽脑汁说了几件趣事想让她高兴些,手上的活也没停,完全忘了今天来此所为何事。

    正强打精神回应着姬发的季姚忽而耳朵一动,看向门口处。

    下一刻,门便被敲响,虞仲叫门的声音传来。

    她赶忙拍拍手上木屑,起身去给哥哥开门,帮着人拉板车进来。

    后面的姬发也忙不迭站起了身,与抬眼的虞仲对上目光后,他不自觉笑起来,傻里傻气地朝人点点头。

    季姚介绍:“哥哥,这是姬公子,也是我昨日遇到的那两位小哥之一,他今儿来……”

    啊,你来干嘛的?季姚看向姬发,以视线询问。

    在虞仲的扫视下,姬发站得笔直,闻言如梦初醒,忙道:“我、我是来买麦子的!啊!还有,我想请你们做些干粮,”他看向季姚,像是不好意思唤她的名字般含糊过去,“你昨晚做得饼很好吃……我想买二十张。”

    季姚惊呼:“二十张,那得吃好几天吧!”

    虞仲在旁道:“这饼放久了就会又冷又硬,难以下口,公子恐怕会吃不惯。”

    姬发摆手道:“没没,是我和殷郊一起吃。”

    想起那个沉默的小哥的饭量,季姚理解地点了点头,应下来了,虞仲看了妹妹一眼,也没说什么,进去扛麦。

    商量完价钱,虞仲给他要买的麦子装好了袋,姬发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得走了。

    “我去给你开门。”

    看了眼季姚甜甜的笑容,姬发情不自禁地跟在她后面一起走到门口。

    ……连麦子都忘了拿。虞仲皱眉看着,暗自叹口气,扛起麦袋跟上。

    然而。

    门一打开,便是完全意料之外的八眼相对——

    门前季姚、姬发,门外的崇应彪,院里落后的虞仲。

    院内的几人面面相觑,崇应彪似笑非笑地抱胸,冷嘲道:“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舌头这么长?姬发。”

    姬发不为所动:“我只是把你做过的事说了一遍。你才是,堂堂殷商勇士,怎么偷听啊!”

    崇应彪冷笑:“我就光明正大地站在这里,谁叫你说的那么大声?”

    姬发见他紧追不放,直截了当地就想把他拉走,免得伤及无辜平民,崇应彪却双脚站定,也“不为所动”了起来。

    “我找季姚还有事,放手。”

    姬发下意识看向季姚,见她对自己点了下头,刚要松口气,却又听见她细声细气地说:“你先回去吧。”一口气瞬时掉在喉头,又落了下去哽在胸间。

    “没事的,我哥哥在呢。”季姚犹豫片刻,又用气声对他说。

    姬发一步三回头,可是心尖还是有些挥之不散的委屈。

    踏踏的马蹄声响起,崇应彪盯着姬发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收回视线。在他开口之前,季姚率先道:“哥哥,姬公子的麦子落下了,你去送一下吧。”

    她的声线十分平静,又似暗藏弦外音,凭借多年默契,虞仲只是犹豫了几息,便扛起麻袋追了上去。

    不大的小院里终于又清净下来,崇应彪走进来几步,静默片刻,问道:

    “你相信他说的吗?崇应彪是坏人。”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