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你也是来借宿的吗?”

    姬发看着眼前静坐的、笑得很甜的少女,闻着弥漫的肉香,喉结微动,不觉咽了下口水。

    “……对!你是邑长安排来给我们做饭的吗?”他眼睛亮亮地上前,刚刚好像听见了“也”字?不管了,好香啊!

    “嗯?安排?不是喔,我也是来借宿的客人呢。”

    “啊!对、对不住啊,我以为……”

    “无妨。你也没吃东西吗?要不要一起呀?这是我到这儿之前,在外面林子里逮的野雉,吃得肥肥的,肉很厚,应该会很好吃!”

    “……”姬发嗫嚅起来。

    季姚没听清,偏了偏头,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还有一个同伴,我们俩吃得很多的,恐怕……你、你留给自己吃吧。”

    “这样啊……”季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随后,她招手让那少年将士过来坐着,然后将串着整鸡的木枝交给他,笑眯眯道:“那先拜托小哥帮我拿一下,我去找他们借些粮食,捏点饼子来吃。”

    姬发下意识接过木枝,听清后话,立马制止:“等等!不必你去借!”

    看到少女投来的疑惑目光,姬发勇敢地直视回去,解释道:“我们执行公务,常常晚归,都是就近住在这儿,总不好白吃他们的,故而我也于此处存了些粮食。你请我吃炙肉,我也得请你吃干粮。都要些什么?麦、粟、黍,都有。”

    季姚沉吟:“有麦呀?那有麦粉吗?这个做饼子可香。”

    姬发点点头,惊喜道:“你也喜欢吃麦子吗?你等等,我这就去拿!”

    揉好的面团松弛片刻,季姚将它们均匀地分成小团,按成牛舌状。再抹上薄薄一层刚刚炼好的野香葱鸡油,折叠再展开。如此循环反复几次之后,她便将这些整好形的饼子放在掌心,“啪”的一下贴在铜鬲的内壁。

    “好啦,等闻到香味了就能吃了,”季姚小心地钳了几下火塘里的燃柴,转头问姬发,“你的同伴呢?怎么还没回来呀?”

    话音刚落,门便又被推开了,一个身形要更高大健壮的军装少年踏步进来。

    姬发开口介绍:“这便是我方才说的同伴了。多谢你啊,愿意加多我们两张嘴,一起吃饭。”

    瞧见陌生人后,殷郊只是顿了顿,不明显地点点头,便沉默着坐到了姬发身侧。火光映得他的眼瞳波光粼粼,本就深的眉眼愈发冷邃,看着十分生人勿近。

    季姚看了看,决定还是不去贴冷脸,便只笑着点点头,就又低头专注地转动手里的烤鸡。

    麦香混合着葱香从铜鬲中勃发而出,被火堆的热力送至每个人的鼻尖。姬发深深吸了口气,大喜道:“能闻到香味了!”

    “唔,我看看……”

    季姚伸手抓了张饼上来,轻轻一掰,内里的几层面皮子都干爽无黏连,她又撕下了一小块,咬了一小口尝。

    咀嚼几下后,季姚点点头,“能吃了,”说完便将方才剩下的小半块塞进嘴里,拍拍手帮他们将剩下的麦饼拿出来摆好,顺口点评道:“这是西岐麦吧?”

    “对对……啊!烫!”

    猝不及防的,姬发被那看似无害的饼子烫到了手指背。他自以为常年习武,区区小饼烫不着哪儿,却不想还有全无老茧保护的手背。

    姬发郁闷又可怜地看向季姚:“我看你轻松地拿出来,还以为不烫呢……”

    季姚大笑:“我常年做饭摸火,说是一双铜手也不为过,你就用箸吃嘛!”

    姬发憨笑一声,咬了一口没那么热的饼,浑身为之一震,几要落泪:“好、好好吃……”

    他自己捧着饼子吃得正香,还不忘拿箸夹了一张给殷郊。一张两个巴掌大的饼吃完,姬发是浑身舒坦,惦记起方才那句“西岐麦”。

    “没什么人能尝出来那是西岐的麦子,但是你可以!你真厉害!”

    季姚噗嗤一笑,摆手道:“哎呀,小哥说笑了,我只不过是尝得比别人多、比别人细罢了。再说了,西岐的水土养物,麦有特殊的清香,我从前吃过一次,便念念不忘,所以才能尝出来。”

    “呀,我还没说过呢?我是一名游商,刚从西岐到的朝歌,除了做牛羊买卖,还有粮食。”

    姬发一拍大腿:“那就是说,你也卖西岐的麦子啰!”

    季姚点点头:“正是,小哥想买的话可以来找我——呀,这雉能吃了。二位且先别吃饼,待会儿把肉剃下来,卷进去一起吃,别有一番风味呢!”

    季姚提醒得晚了,那头的殷郊已经悄无声息地吃了两张饼子了。

    他想着季姚方才的话,看看盘子里剩下的、季姚烙的饼,又看了看油光锃亮、滋滋冒油的、季姚做的烤雉。

    犹豫片刻,殷郊拔出半截鬼侯剑,又收了回去,转而去拔姬发的佩剑,认真道:“那我们来帮你分食吧。”

    姬发一听,也点头,很是附和,两人眼里都满是想帮忙的光。

    季姚却听得愣住了。沉吟片刻,她温温柔柔地一笑:“这是你们拿来斩敌的剑,若拿来分我的烤雉,那些剑下亡魂恐怕要来给我托梦算账了。”

    一抹腰,季姚的手上就多出了一把尖匕。拔出鞘后,她用清水清洗了一下,又用火燎了燎,便低着头,开始拆肉。

    “更何况,我也想尽些绵薄之力,感谢保卫疆国的殷商勇士,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两位小哥就放宽心吃吧。”

    两名少年听得心潮澎湃、满是感动,只觉得过去吃的苦受的伤,都是值得的。

    他们不敢打扰认真拆鸡的少女,本打算只在一旁静静等待,却逐渐欣赏起来。

    只看脸的话,火光下的少女面容姣好、沉静美丽,但当视线下移,看见她手上飞舞得轻巧飞快的尖匕,以及逐渐露出骨架的烤雉……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挪动屁股,坐得近了一些。

    明明只有一只手在动,持着的铜匕看起来也不够锋利,但她却能快准狠地直接挑断关节筋肉,分成一块块,再拆成一条条肉丝……

    等吃了一口卷好雉肉的饼子时,姬发只觉饿得痉挛蜷缩的肚子顿时妥帖地舒展了开来。这细嫩美味的雉肉丝、丰沛的肉汁、柔韧奇香的饼皮……他咽下第一口后,几乎幸福得要哭了出来。

    殷郊咽下最后一口,看了眼陶醉品尝的兄弟,微红着脸接过了季姚递来的第二个卷饼,低声道了句谢。

    季姚笑眯眯地,刚要摆手说不用,门却忽然被踹开了。

    她被吓得跳了一下,犹带惊疑地抬头,却又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大王有令,命我等速速进宫,有要事相商,你们……”崇应彪一边懒散地念着,一边抬眼。

    看清坐在一侧的季姚后,他顿了一下,多了些烦躁:“别吃了,快起来,走了。”

    季姚若无其事地捡起方才跌落的铜匕。

    那头,殷郊和姬发三两口吃完手中的卷饼,起身佩剑整装。

    季姚心里数了一下,连忙又拿起两张饼,要塞给姬发,急道:“小哥等等,你方才吃得慢,待会饿冷了风一吹容易着凉……”一时却找不到东西装。

    姬发闻言又大步回来,一把接过,爽朗笑道:“没事!我塞怀里就好,等会路上可以吃,多谢!”

    因老马识途,都不需要人怎么操控,可放手任驰骋。崇应彪果然瞥见侧前方的姬发从怀里掏出了饼吃。

    脏死了。

    没有包着就直接塞进怀里,骑着马那么大的灰就在这吃。

    脏死了脏死了脏死了。

    ……

    他暗自咬牙,驱动马加快步伐,与姬发并肩后,忽而伸手夺走了犹带余温的烙饼,迅速地塞入怀里。

    夜云游走,一时蔽月,眼前乍黑,姬发突然被夺了饼,一嘴咬了个空,还有些懵,待他反应过来时,崇应彪已跑出二丈远了。

    他怒道:“你凭什么丢!人家辛辛苦苦专给我们做的,专给我塞的!!”

    崇应彪却一反常态地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自顾自地继续策马加速。

    这样姬发可吵不起来。

    但到嘴的饼子没了,肚子里还饿得慌,姬发气得咬牙切齿。还是殷郊靠过来安慰他:“不是说了暂居朝歌,还有卖西岐麦吗?有空了,再去找她买点儿吧。”

    姬发含恨应了。

    淇邑的客舍里只剩季姚一人了。

    她把剩下没吃完的东西装好,提水清洗了炊具,摆着晾放时,她的手已冰冷似铜。所幸火塘还燃着,她就又坐下烤了烤手。

    方才停下的雪又开始落了起来,还越下越大,火堆受其侵扰,摇晃明灭,照得季姚的脸半明半暗。

    过了一会儿,地上的积雪有手掌厚了,季姚打了个呵欠,回房睡下。

    而在百里之外的质子营里,灯火俱暗,唯余莹莹雪光,崇应彪的军靴踩过薄薄的积雪,嘎吱作响。

    殷郊与姬发进宫去了,他知道大王找他们不是为了什么好事,便直接回来了。

    但崇应彪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走到了黑暗的角落处。

    那张本应被丢在郊野的烙饼出现在了他的手上。胸前的温度似乎也无法阻止它从原本的柔软变为冷硬,只不过是轻轻一动,还掉了许多碎屑下来。

    十分不体面的食物。

    但崇应彪却大口大口地、恶狠狠地吃了起来。四五口就将其撕咬一空,来不及下咽便满满地塞在嘴巴里,两腮都被撑得鼓鼓囊囊。狼狈得要命。

    他闭着眼用力咽下一部分,从喉结到心口的一部分仿佛被划开,不知是噎得还是怎么,剧烈地干涩疼痛起来。

    急急喘了几下之后,狠狠锤了锤隐隐作痛的胸口,崇应彪忽而猛地蹲下,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

    哈。

    ……

    真难吃啊。

    翌日,季姚老实地排队回了家。

    虞仲看到她平安回来,总算松了口气,转而给她端来一碗热热的肉汤。

    “进不来了也不知道叫人给我传个信,还是有小乞儿来和我说我才知道,不然,我就要去找你了。”

    季姚讪笑一下,立马提起崇应彪来转移虞仲的注意。简要说了一下昨日的见闻后,她怏怏道:“阿兄,我昨日见到少主了,他却一副不认得我的样子,还训斥我。”

    救命之恩与漫长的未相见的时光,足以将人塑造成圣人,而当幻想与事实相悖时,失落也足以汇成海。虞仲深知此理。

    见妹妹闷闷不乐,他开始安慰:“四五年未见,我们都变得太多了,少主他认不出来也是正常的。”

    但想起崇应彪的样子,她皱了皱鼻子,还是无法接受,不开心道:“少主他肯定认出来了,可为什么说不认识呢?他明明愣住了。”

    虞仲叹道:“不管认没认出来,少主毕竟都帮了我们。”

    季姚兄妹并不是游商出身,相反,他们出身贵族,只不过是来自崇州都城的一个小贵族。

    父母、祖父母……虞氏一族世代为崇北的助祭,忙时协助大祭司准备祭品,闲时便采集酿酒,打猎熏肉,以作后补。

    长子虞伯是北伯侯世子的玩伴,若不出意外,他及其未来的妻子会成为下一任助祭。

    而次子虞仲则是公子崇应彪的玩伴。彪是个寂寞的孩子,嘴巴虽坏,但心却不坏,虞仲便也时常带着季姚去陪伴崇应彪——季姚小虞仲两岁,兄妹俩十分亲密。

    三人经常一起进山游猎,小时候追鸟打兔,大了一些便猎鹿逐彘。通常是崇应彪与虞仲一同逐猎,季姚留在安全的地方生火烹饪——她年纪虽小,却已得家族烹饪技法之真传,做的炙肉美味无比。这也是崇应彪愿意带上她的重要原因。

    同为不必继承宗祧的孩子,他们就这样相互陪伴着,一起长大。

    直到崇应彪十一岁那年,朝歌传来王令:东西南北,合八百诸侯,各遣其子入贡大商,是为质子;诸侯敢有谋反者,先杀其质子,然后族灭之。

    幼弟刚学会走路,长兄是世子,前往朝歌的人选会落到谁头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于是当夜,崇应彪长跪殿前,自请入贡。这是他记事以后,第一次得到父亲的不舍与母亲的怜惜。

    临行前,虞仲和季姚陪他在崇北打了最后一次猎。下山分别时,季姚还很不舍地说自己亲手做的熏肉熏肠已能收了,少主能带去朝歌吗,可没等崇应彪回答,他的心腹匆匆赶来,告知了他们一件大事。

    今日,祭司们在为将要祭告先祖的北伯侯准备供品。一切就绪,大祭司检查时,发现酒品上有飞虫盘旋,意欲染指,虞父惊慌地要驱赶,宽大的巫袍却在飞舞间不慎打落了先祖的牌位。大祭司当即盛怒,为免祖宗降下惩罚,联同北伯侯下令:虞氏一族尽数作人牲献祭,以弥补过错,慰问先灵。

    但心腹打听到的是,虞氏族人眼下俱已押解完毕,只待吉时便会祭天。

    崇应彪心头狂跳。

    虞氏人口众多,感情深厚,抓捕的人对家族成员不熟悉,所有族人不约而同地隐瞒了还有一对兄妹的存在也不是不可能……

    他当即就解了弓箭,塞给季姚,粗鲁地推搡他们离开。

    “不必多言,快走,这里有我!”

    ……

    这个春天,他们随着解冻的冰河从故土远去。只不过一个是生离,一个是死别。

    公子崇应彪停在了淇水,从此成为了质子崇应彪。他无法融汇,在朝歌的生活依旧孤独,愈发刻薄。

    而虞仲和季姚,则开始了漫长的流亡。江河生生不息,蔓如蛛网,遍布大地,他们就逐流漂泊。当过猎户,做过屠夫,但因惦记着想要报恩,最后又成了游商;他们四处辗转,勤勤恳恳地运货做买卖,直到积累下了足以奉给崇应彪、报答旧年恩情的财富,才又千里迢迢奔赴朝歌。

    多年不见,只能常于心中回想与其相处的点滴过往,在季姚心中,少主的形象一直光辉而温暖,但是模糊的。如今乍见,他却变得十分冷漠,还那么凶地质问她,鲜明无比……也难怪没办法接受了。

    唉,是她自己要求得多了,少主又不是她的人偶,哪能一切如她所想呢?

    季姚自己想通了这一关窍,见兄长神色关心,便很快收拾好失落,点头道:“也是。我们本来想的就只是把东西送到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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