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季姚是在第三次替人排队的时候,认出崇应彪的。

    其实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生得更高大,也更结实了,眉宇间还是总有些不耐烦。但他穿着季姚没见过的白袍,浑身饰金,就那样按剑站着,漠然地低头看着行人如蚁流般进出,倒像个王子了。

    他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许是感受到了季姚的目光,崇应彪忽而抬眼,往她的方向望过来。

    季姚无比自然地侧过身,将围在颈间的兔毛皮解下,向着无人的地方狂抖,仿佛上头落了什么脏东西一样,改而戴在头上。

    半遮住了自己的面容后,她才又悄悄地打量起崇应彪。

    他又看向别处了,瞧着像是在认真守关,但和小时候宴会上发呆的模样也没什么不同。

    刚才那一眼应当只是巧合,季姚明明应当感到庆幸,却又有点失落。

    她将兔毛围领又拉下了些,随着缓慢前进的长龙挪动,低眉顺目,顿时泯然众人间。

    “你看,那里有个用皮毛裹着头的女人,我好像才看见过她。她怎么又来排队进城了?”

    鄂顺收回视线,拿手撞了撞身边的人。

    临近腊祭,朝歌城的人流倍增,城门守卫们除了要检查进出的百姓,还要解决同样增多的摩擦冲突,忙得分身乏术。殷寿体恤将士,着令皇家侍卫协之助之,每日两人城门检查,两人城内巡逻。今日,轮到崇应彪和鄂顺值守城门。

    崇应彪回过神来,皱眉道:“十个里有八个都裹着头,你倒是说明白些。”

    他其实一整日都在神游天外,根本没怎么仔细看过队列,此时却能装得有七八分正经。鄂顺不疑有他,言明了具体方位,崇应彪便点点头:

    “知道了,看着有些可疑,我来盯着她。”

    总算是有了些特别的事可做。他漫不经心地锁定了鄂顺所指的女子,往后一靠,开始记忆她的模样。

    长得不矮,皮毛挡着,看不清上半张脸……下半张脸嘛,确然是有些熟悉的,可能是方才瞄到过一眼……

    于心中描绘再现后,他忽然皱眉,倏的站直身子想再看一眼,那女子却侧过了身,露出一头乌发,充当头巾的皮毛正在她的手上抖动。

    这么粗狂的动作,不像她,应当不可能……这样想着,崇应彪移开了视线,虚虚盯着前方,陷入了沉思。

    日轮西挂至树顶时,季姚从队伍中出来和人换位,结束了今日的第五单,收获了十枚贝币。

    一只黑瘦的小手在眼前晃了晃,为她引来客人的小孩儿道:“阿姐,我们先走啦。”

    季姚笑着点点头,“我也回去了,这就去排队,明日记得来找我噢。”

    小孩们诺诺点头,呼啦呼啦地全跑走,去找他们的门道快速进城了,季姚却不能跟着,还得苦哈哈地排队。

    张望了几眼,见队伍长度足够进城,她便匆匆往队末去了。

    缩起肩膀抱着肩,季姚在出城的松散人流中穿行。今日几次排队,未免扎守卫的眼,她时不时还拿手一比,找路人问一嘴:“有没有见到一个这么高的小儿?”

    佯装着寻找孩童的大人,她顺利地到了队伍末端。兔毛皮子一展,将其斜披在肩上,全新的季姚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排队。

    傍晚要更寒冷,更遑论城门前是无垠的平地,无任何障物可以一挡。一阵北风吹来,季姚打了个哆嗦,拉紧了披肩,吸着鼻子,想了许多事:市集就要开了,得早点去占位置,噢,得带个小泥炉去烧热水喝,实在太冷了……

    为不遭风灌,她把皮子拉得高高的,捂住口鼻,缩着脖子低着头,眼里只盯着前一个人的后脚跟看。

    然而,那穿着素白麻鞋的脚后跟忽而跳开,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做工精良、甚至还嵌了铜头的长靴。

    季姚心中一紧,就这样保持掩着鼻下半张脸的姿势,抬头探看究竟。

    ……是崇应彪。

    “出来。”

    他抛下一句话,便率先走开几步,在一边站定。

    季姚的手不自觉松开了,披肩下滑,口鼻露出,一呼一吸间,冰冷的空气争先恐后地钻入胸腔,她本该随之冷却封冻,却不觉露出了一个足以消融冰雪的笑。

    快步追上去,季姚站在崇应彪面前,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少主……”认出我了吗?

    “叫什么?从哪来的?”崇应彪盘问道:“为何反复排队?”

    季姚有些不可置信。她将脸仰高了些,紧紧地看着崇应彪,唯恐错过一丝代表熟悉的神色:

    “……少主还记得我吗?”

    “回答我的问题,为何反复排队?不然就当你是夷人细作,立刻交给主帅。”

    崇应彪冷冷地低头看过来,平直如尺的浓眉此刻挤如谷峰,毫不留情的质问更是如穿峡风,将季姚冰了个透彻。

    数年游商经历带给季姚的圆滑和谨慎重新占了上风,她沉默片刻,很快收拾好情绪,强笑道:“小女季姚,从崇州来。”

    至于为何反复排队……

    季姚和哥哥虞仲是游商。两日前的傍晚,他们赶在风雪到来之前,带着货物抵达了朝歌,并在城里买下一处小院,作为以后的落脚处及仓库。

    漂泊五年,他们吃尽了苦,也攒够了钱,于是安定下来的念头又被重新提起。谋划讨论过后,他们打算将朝歌作为据点,以后,就不到处跑了,只在附近的方国部落来回。

    昨日,所有货物已清点完毕,只待开市便能买卖,但相应的,今日他们没什么事做。季姚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见虞仲在家修理板车,便卷了兔皮,穿得暖暖的出门了。

    她先在城中四处走了一遭,着重摸排了开市的地方,为明日做准备。待城门开启,街上忽然冒出许多乞儿,结着伴往城门的方向去,季姚心里好奇,加上也有事想拜托他们,便一路跟着。

    因着从前有过一段时日的乞儿生涯,季姚很快便与他们说上了话。各请了一张饼后,为首的更是拍着胸脯说要带她去赚钱。

    一来二去的,她便跟着在关卡排起队了。

    但她不想,也不敢跟崇应彪这么说。

    “小女与兄长是行脚商,前日到的朝歌。之前路过村庄时,有几户人家朝我们订了货,但当时不便交易,就说好等我们安顿下来了再送过去。”季姚恭敬地、半真半假地编道:“今日便是送货之日,这不板车也坏了吗,小女只好费些腿脚,多跑几趟了。”

    崇应彪抱起胸,淡淡戳破:“我一直在城门盯着,你都没进去过城里,怎么运的货?”

    季姚低着头不想说话,崇应彪又扬着声调“嗯”了一声,她便胡乱应和了几声。

    对面的人似乎一直盯着她看,也没有说话。

    两厢静默间,季姚只觉度日如年。

    不知过了几许,等到脚也冻得像雪块之后,她的耳边忽然响起一句警告:“以后再不许这样了。”

    严飇捎来尾音,宛若在耳边叹息,季姚抬头,发现他并没有等待回答的意思,甚至,还没说完就已转身,随风去也。

    朱明渐隐,上下昏昏。

    方才排的位置已经被后人填充,想再进城的话,季姚只能重新排队。但看了看队伍的长度,又上观天色之后,她忽而惊觉,今日恐怕是进不了城了,而且还得趁着天没黑,赶紧去找附近的小邑借住。

    不知顺着大路走了多久,终于,前面有灯火明灭。季姚加快了脚程,沉甸甸的钱袋一晃一晃地撞着腿,她露出了点笑,宽慰地想:幸好今日还赚了些钱,能付上房费。

    今日满月,华光大盛,足以照亮归途。

    万籁寂静之中,忽而响起“踏踏”的马蹄声,尚在忙碌谋冬的虫豸鼠类被惊得四散奔蹿,传来窸窣动静。

    远林树影憧憧,忽有点点豆大火光闪现,姬发眼睛一亮,遥遥指道:“前面便是淇邑了。”

    殷郊顺着远眺,看清后,松快一笑:“总算要到了,再骑快些。”

    姬发安抚一把马头,而后扬鞭夹肚,快意道:“我要饿扁了,也不知道都睡下没,有没有人给我们做东西吃。”

    他们这是才从郊野的子方回来。殷寿从前的战友、当地的老酋长去世了,今日下葬,而他不得空前往,便命殷郊代为参与,姬发随行。两人清晨便带着陪葬的铜制、玉制礼器出发,下午一切完毕后就又立刻往回赶,但还是没赶上城门开放,先前歇脚时便说好了,今夜就借宿离王城最近的淇邑,明日再赶早回去。

    抵达淇邑后,守夜的男人见他们穿着军装,不敢怠慢,连忙引来邑长,又由邑长带着他们去供给外人留宿的房屋落脚。

    谢绝了邑长想帮忙牵马的好意,记下将要居住的小土围后,姬发和殷郊自行领着马进了木厩,再取草料来喂。

    出来时,天上落起了小雪絮,眨眼工夫,便落得密了。

    土围里亮着火光,姬发以为是邑长给他们找来做饭的邑民,兴冲冲地招呼了殷郊一声,便提步先跑了去。

    树枝捆成的木门被推开,正在檐下生火炙鸡的季姚一愣,停下了动作。

    入目的先是毛茸茸的、犹沾着细密雪屑的头顶,随后,来人越过稍矮的门顶,一边解着脖子上围着的皮毛围巾,一边抬起了头。

    火光映得他的脸上一片橙红,但这丝毫不损他的好容貌,反而更显其眉目俊朗。他的碎发随动作飘摇,因其细极,一错眼便隐入夜色,而上面的细雪瞧着皆若空游,无所依仗,满目望去,那人便好似顶了一头星屑,在月华下熠熠夺目。

    看清季姚之后,似乎也在其意料之外,他顿在了原地。

    季姚的目光最后落在他的衣装上。

    这人与崇应彪的穿着一致,应当也是来朝的质子,可能还与崇应彪还是好友,若打好了关系,说不定能帮上那个忙。

    想到这里,季姚笑了起来,很和善地打招呼:“你也是来借宿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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