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错谨慎斟酌过后,认为执意自虐的后果十分丢人现眼,哪怕他自认就是秃了也依旧风流倜傥,放在眼下的情境中考量,着实没有孤注一掷赌气的必要。
梨醉窥他神色,自觉胜券在握,主动挑衅道:“如何,这头发还留不留,你心疼不心疼?”
容错端详她生机盎然的表情,无言半晌,终于展颜微笑,拱手认输:“容某甘拜下风,下次不敢了。”
他真心展露笑容的时候眼角会微微弯曲出一个好看的弧度,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像是蝴蝶轻扇的羽翼,能随时编织出一场令人流连的美梦。
梨醉看呆了一瞬,赶紧回神:“咳,这是哪里,这是梦?我们在做同一个梦?”
她记得昏迷前听容错说起庄周梦蝶,印象颇深,难怪如今看着他隽秀好看的脸会生出奇怪的想象。
同样搞不清楚状况的商子诺喃喃自语两声,无人理睬,不得已,他提高了嗓子说:“这可能是周生梦蝶幻化出的梦中天地,大家切莫掉以轻心。”
梨醉闻言大喜,越过容错的肩头看向商子诺:“商师兄你也在!”
太好了,多一个人就不容易尴尬了。
商子诺哑然,他一直都在:明明是你们两人同时无视我!一会儿扯头发一会儿嫌弃来一会儿心疼去的。我都替你们害臊,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开了口!
他最终也没有把激动的心理活动说出口,只装模做样地整了整衣袍,佯装淡定道:“嗯,我一直在。”
多了个人,梨醉松了口气,把注意力从容错身上移开,开始有闲心环顾四周的景象。
这里似乎正值木兰花盛开的好时节,花香四溢,透过远处的城门漏出满城大好春光。
微风过处,城内的花越过高高的城墙,簌簌落到城外人的脚下。
梨醉深吸一口气,鼻腔内顿时充盈木兰的清香。
“好香。”
花瓣飘落在她脸上,鼻尖,她由衷赞美:“好美。”
既有落花邀约,又有芬芳环绕,仿佛整个地方都在迎接她的到来。
梨醉对城内景象顿生出几分好奇与期待,提议道:“我们去城里看看?”
眼前只有一座城门,除此之外他们也无处可去。因此无人反对,三人立刻动身,只三两步的功夫,道路仿佛为他们刻意缩短了距离,只一瞬间,他们三人就已经伫立在城门之下。
梨醉:“怎么开门呢?”
容错:“敲门试试?”
咚,咚。
两声叩击过后,城门应声开启。
透过敞开的大门,可窥见城内遍植木兰,有的雪白通透,仿若一树霜华,有的紫色中带粉,娇艳欲滴,清贵而热烈。
风和日丽的天气,恰逢如此美景,梨醉嘴角不由上翘,突然萌生出就此逗留一生的渴望。
她不想走了。
狂风起,只一瞬的功夫,天地变色,仿若风雨欲来的前奏,她的笑容僵硬在嘴角,幸福感急转直下。
“嗯???”
她被随妖风而至的花朵砸了一头一脸,这些个花瓣花骨朵儿仿佛长了眼长了腿,盯着梨醉穷追不舍,簌簌下落。梨醉也从最初的激动欣喜,变成了抱头奔逃。
“别砸了别砸了,为什么揪着我一个人砸啊?”
容错:“落花有意,梨醉无情。”
说完自觉这笑话有点冷,闭了嘴,佯装无事发生。
商子诺看向容错,被他突兀的冷笑话冷得一个哆嗦。再打量二人,方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从梨醉加入队伍,容错话变多了,人也不似先前那般拒人千里,沉稳可靠。反而没道理的多了份孩子气和不靠谱。仿佛以前的成熟稳重都是客套时候装出来的假象,如今却懒得装了。
这勉强算是个……好现象?
灰蒙蒙的墙头不知何时冒出三两脑袋,像是守城的士兵,其中一人用力挥手朝他们喊。
“怎么还有个人,他们可以进来,你不能进来!”
他手持长矛,矛头直指商子诺。
商子诺:“?”
商子诺沉下脸,可惜风云变幻如白驹过隙远比他垮脸的速度更快,守城的士兵已经不再看他,而是转头对同僚大呼:“天要黑了,快关门,快关门!”
敞开的大门应声闭合,即将收拢满城在春光。
倏忽,一只素白的纤纤玉手在门关前探出,拉住被鲜花熏得香喷喷的梨醉,将人往门里拽。
梨醉被拉得往前踉跄两步,本能地反手抓住身旁的依靠。
“哎呀,怎么变重了?”
玉手的主人感觉拉拽困难,嘀咕一声,听声音像是个娇俏的年轻女子。她手上力道不收,硬拽。
于是,门内人拉梨醉,梨醉拉容错,容错拉商子诺,如此一个拉一个,全员赶在关门前跌跌撞撞进了门。
门内,狂风止歇,天色沉郁。
梨醉看清了玉手的主人,见对方是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梳着垂耳发髻,是一副小家碧玉的温婉模样。她喘着气,熟络地问梨醉:“你怎么来了?”
梨醉自问:“我怎么来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我……一觉醒来就来了。”
女子打量她半晌,眼里交织着惊喜、差异……还有一丝怀念。
梨醉:“你认得我?”她觉出对方语气与目光里的熟稔,追问:“还是……认得这张脸?”
莫非是惑天尊者的熟人?
女子柳眉微蹙,顿了顿,断然摇头:“不,我不认识你。总之,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晚上在外面很危险,先去我家躲躲吧。”
女子神色担忧紧张兮兮,看着没有恶意,众人交换眼神,默契地随她回家。
她一路走得轻而急,梨醉不便没有多问,只注意着一路上的怪异景致。他们进门前明明还是艳阳高照的大白天,刮风进门后天就黑了,路上行人稀少,也可能是带路的女子故意绕道避开接触的原因。道路两旁是玉兰花苞热烈绽放,纯白的花瓣在无星无月的夜里亮如星灯。
推门入院的时候,天已全黑。院内没有灯火,可说是伸手不见五指。
女子跨进门槛的刹那,顾不得其他,急急嘱咐:“天全黑了,我要睡了,你们把我喊醒……呼呼呼ZZZZZZZ……”说时迟那时快,不等梨醉反应过来,女子已经当场倒地,在冰凉的青石板路蒙头大睡。
梨醉错愕:“???”
这么困的吗?
梨醉蹲下探她呼吸,见她呼吸平稳并无异常,便轻轻推了推:“姑娘?你怎么了?真睡着了?睡也得去榻上睡啊……”
这不是倒头就睡,是沾地就睡啊。
彭一声,同样突兀陷入沈眠的还有商子诺。
梨醉扭头,又推了推倒在自己脚边的商子诺:“商大哥?商大哥!”
叫了半晌两人皆是毫无反应,梨醉只能求助于现场唯二还清醒着的容错:“怎么办,叫不醒?是我喊的不够大声?”
姑娘睡着前让自己把她喊醒,这要怎么喊?怎么喊都喊不醒啊?
容错屈膝拍了拍商子诺的脸,无奈摇头,问梨醉:“你会弹奏乐器吗?”
“会……吧?他们是中了什么术法吗?乐器就能唤醒?”
张家姑娘吹笛弹琴样样精通,她不知道自己能模仿出几成水准,但多少能发出点声音吧。
容错不置可否,只说:“好,你等着。”
容错没有随身携带玉笛之类轻便的乐器,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容错从屋里搜刮出一个锤子一个铜锣。
梨醉:“……”
他把铜锣和铁锤递给她,嘱咐:“麻烦敲得悦耳些。”
随后捂住耳朵。
“……”
梨醉:“你不会敲?”
让她敲锣打鼓就算了,还提出悦耳这么苛刻的要求!
容错看懂了口型,捂着耳朵回答。
“我不通音律,琴棋书画之中,我只略晓书法,字写得尚可。”
梨醉:“……”
说得好有道理。
他书法写的好不好她不确定,但她相信对方一定从别人脸上看到过很多个大写的“服”字。
这么能鬼扯,谁听了不得服服气气送上个“服”字?
人是靠不住了,梨醉认栽,不情不愿地接过“奏乐”的重任,把铜锣当成某人的脸,一锤子又一锤子地激情演奏。
然而,任她敲锣打鼓,地上呼呼大睡的二人都没有转醒的迹象。
梨醉累得气喘吁吁地放下铜锣,一双眼睛瞪着在一旁闲当甩手掌柜的容错,仿佛要用眼神把人剐了。
“我敲不动了,你来敲?”
容错笑笑,这才松开捂住耳朵的手,没接铜锣,而是蹲身观察地上熟睡的两人:“问题可能来自花香。无害,但能令普通人长睡不起。”
“长睡是多长?还会醒过来吗?”
“不知,应当不是永眠。”
“我没事是因为我不是人?”
“嗯,你是浊元珠所化,自然不受影响。”
梨醉点头。
看来自己这个浊元珠的身子还挺方便的。
“那你呢?你怎么也没事?”
“我……体质特殊,一般对活人有效的方式,对我不起效。”
“活人有效?”
容错的说法怪怪的,引得梨醉好奇,随口反问:“那什么会对你有效?”
说罢,她便觉得自己的说辞有些打探对方弱点的意思,刚要收回,却见容错认真地想了,摊了摊手,无比自然地接话:“暂时没有头绪。”
梨醉:“你很狂妄哦。”
对活人有效的都无效。
对自己的弱点毫无头绪。
容错掐指一算:“答案先保留,大约明年这个时候你再来问我。我一定告诉你。”
“明年?”
弱点还分时间的吗?
“嗯,明年。”
梨醉看对方不像故意捉弄,猜测他或许是在隐晦地暗指命中劫难。传说修仙之人飞升前要渡劫,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方能摆脱肉体凡胎的桎梏,成仙成神。
“你说的是不是修仙渡劫的说法,你算出来明年命中会有一劫?”
容错想了想,说:“差不多。”
“那明年之前,你真的没有弱点?”
“差不多。”
梨醉眨眼,眼里有星辰闪烁:“明年之后呢?过了明年那道坎儿,是不是就无所畏惧离飞升成仙不远了?”
她不清楚修炼所需耗费的时间,但既然容错如此厉害,说不定离就成正果不远。
容错顿了半晌,看了眼暗无天日的夜空,说:“差不多。”
梨醉:“……”
怎么问什么都差不多。
我觉得你差不多说了等于没说。
她从未遇到过如此一本正经的敷衍了事。奈何思路被打断,一时想不起自己究竟要问啥,最初又是怎么把话题扯到“差不多”上的。
许是他们二人的聊天比铜锣的噪音还恼人,神秘女子竟然被吵醒了。
一醒来又恢复了焦虑的神色,她着急忙慌地拉开一条门缝,望向道路两旁的木兰花树,说:“树上还没有开出你们的花,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
说罢,她自顾自从家里翻出三个大红灯笼,点上蜡烛,自己提一盏灯,又递给容错和梨醉二人各一盏。
“晚上走夜路一定要提灯,你们跟着我,从后门走。”
容错自觉地背起仍然熟睡的商子诺,可客客气气地问:“姑娘能说明一下情况吗?”
女子眉头紧蹙:“来不及了,你们相信我,快离开,一切还来得及。”
她说话时却不看容错,目光炯炯盯着梨醉。
“我不会害你的。”
女子轻纱蒙面,眉眼有几分熟悉。不知怎得,梨醉相信她,哪怕素不相识,她点点头:“嗯。”
容错问:“你相信她?”
梨醉又一点头:“嗯。”
容错:“那就走吧。”
“?”
容错答应得太爽快,反而是梨醉不放心起来。
万一因为她心软判断失误,连累了大家怎么办?
“要不我先跟过去看看,你们晚点——”
容错瞧出她的心思,当即打断: “反正现在也没有别的头绪,姑且试试。何况我不是说了吗,”他狡黠眨眨眼,“我暂时没有什么弱点。”
梨醉:“……”
很嚣张,很有说服力。
合计完,他们跟随神秘女子一路一路穿街走巷,途中仿佛是刻意绕开繁茂花树似的,竟是一棵玉兰也不曾瞧见。
不多时,他们竟真的出了城,又走了会儿来停在一颗白骨枯树下,树梢间有彩蝶飞舞。
神秘女子指着蝴蝶说:“它们能把你们送回去。”
梨醉心怀感激:“多谢,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梨醉,你呢?”
“梨醉?”神秘女子喃喃念了两遍,笑了。她摇摇头,没有自报姓名,只目送他们离去:“保重,梨醉。”
彩蝶扑翅,三位不速之客如烟如雾消失得无影无踪,短暂的相遇似梦一场。
女子站在树下良久,流连忘返。
“梨醉,这是你现在的名字吗?”
“我是张绾绾。”
她解下面纱,露出一张憔悴病容:“我们见过面。”
张家姑娘张绾绾朝虚空作揖送别:“这一轮人生,无论身边是谁,希望你都能平安顺遂过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