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新的提秤人分去负担，人参怪停止了疾速消融。

    容错凑近人参怪，在它的生命之火燃烧殆尽前侧耳听完它最后的遗言，顺势成了唯一活着的提秤人。

    金光流转，衡生秤仿佛承受不住异乎寻常的无形压力，轰然沉入地面，巨大的底盘在地面烙出一个巨坑。生命之息从提秤人一侧抽离，缓缓移向秤杆的另一端。容错不咸不淡地望向天际闪烁不熄的流光，感觉到尘世间的喧嚣与嘈杂如同画卷上泼洒的丹青笔墨，正在褪去颜色。他神色如常，仿佛自己始终是个不折不扣的局外人，就连逐渐抽离的寿数也与自己不痛不痒、毫无关系。

    只可惜，他岿然不动的表情在窥见落入阴影中的另一道身影时瞬间崩塌。

    “你疯了吗？”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梨醉紧随其后踏入阴影，加入提秤人的行列。

    梨醉牛头不对马嘴地嘀咕：“嗯？头不痛了？”

    跳入坑中的一瞬，她只觉头痛欲裂、浑身脱力，胸口像是被截断了水源的枯井，只剩下腐朽在心口盘绕蔓生，几乎要将她生生拽进名为死亡的永眠。

    然而，就在容错转腕扶住她摇摇晃晃的双臂时，衡生秤的秤杆微微倾斜，原本加诸在她周身的威压与痛苦消散了。即便容错立刻就收回了手，那些令她痛不欲生的感觉也没有再出现，仿佛从未出现过。

    梨醉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仍捉住对方衣角的手，尴尬地松了松，支支吾吾：“你衣服料子不错。”

    容错没听明白：“什么？”

    梨醉干咳一声，补充道：“料子不错，想顺手扯一扯，一不小心就跟进来了。”

    她前言不搭后语，说的半真半假。

    真的是，容错与她擦肩而过的刹那，她确实注意到了对方在风中微微扬起的衣袂，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患得患失的恐惧，好似在某段早已被她彻底遗忘的曾经，她曾因短暂的迟疑与一线生机失之交臂。所以她才会毫不犹豫地跃入坑中，跌跌撞撞遇上了在坑底望天的容错。

    假的是，她觉得自己当时想扯回的自然不是衣料，而是穿着这一身衣料的人——她想救他。

    容错神志清明，随口戳穿她的谎言：“我如果没看错，你现在穿的衣服应当是同样的料子。”

    都是秦歆带来的多余的灵阙宫女弟子服，料子有何区别？

    再说了，现在是说衣服料子的时候吗？

    眼看着要被逼入死胡同，梨醉决定临时绕道，反客为主：“我还没问你为什么发疯去接替提秤人呢，你倒好，倒打一耙质问起我来了？我们家有日行一善救人积德的祖训。好巧不巧，周围只有你一个在找死，就只能救你凑数了。”

    她连自己祖宗是谁都不知道，何谈祖训。

    但今日她就自己给自己家族当一回祖宗，偏要把日行一善救人积德定做她家祖训了。顺便把自己奋不顾身的勇气归结于自己求生的欲望，因为自己不想死，所以也不待见别人活的好好的非要找死，合情合理。

    梨醉眨眨眼，补充道：“何况我可是浊元珠，是堂堂法宝！我的寿命一定远超凡人，大约能……以一抵十？”

    就算不能活个成百上千岁，至少也能跟那个当了多年提秤人的人参精比一比长短吧？

    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容错深深叹了口气，不再刨根问底，老老实实回答了梨醉关于“为什么发疯去接替提秤人”的发问。

    他说：“我有话要问他。”

    梨醉愕然，语气中不由带上了三分愠怒：“就为了问句话？”

    不顾自己死活？

    容错眉头微蹙，替自己辩解：“我以为，我的解释比你的更有说服力。”他说，“我好歹是为了解答自己的疑惑，你却是为了不相干的旁人。恕我愚钝，实在难以理解。”

    生气？为什么？

    梨醉：“……我不求你感激涕零，你就不能干脆利落地道个谢吗？”

    容错看起来安然无恙，不知是否有她的功劳。但为了言语不落下风，梨醉打算厚一回脸皮，姑且将功劳据为己有。

    容错耸肩：“多谢？”

    梨醉回敬他毫无诚意的道谢：“……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随着相处时日的增多，她逐渐发现容错身上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偏执。

    他会轻描淡写地随口说出一些看似玩笑的惊悚提议，做出不计后果的随性行为。

    看似玩笑般的，在不经意间试探着他自己的安危。

    对于求生尚且不易的梨醉而言，她同样不理解这般作死的做派。

    没能梨醉将话茬推回正规，现场逐渐变得拥挤，她眨巴着眼睛看着陆续跳入坑中的商子诺与秦歆，一脸不解：“你们怎么也来了？”

    容错见状眉头紧蹙，神色有些茫然，有气无力地问：“你们来做什么？”

    我周围全是舍身忘己的活菩萨吗？

    见容错与梨醉两脸困惑，商子诺咆哮：“你们两还有脸问？衡生秤都在运转了，你们还有闲工夫在这里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论什么我不理解你你不理解我的屁话，请注意场合啊！两位祖宗哟！”

    容错和梨醉同时伸手指着对方，双双推卸责任。

    “他传染的。”

    “她起的头。”

    “噗。”

    一旁的秦歆见他们二人像是调皮闯祸挨了大人骂的顽童，方才还针锋相对，这会儿倒是默契十足，不由扑哧笑出声。自从得知衡生秤在永生乡兴风作浪，她整日纠结苦闷如鲠在喉，直到这一刻，看着这两人闹腾，方才缓过神来，突然就不再紧绷畏惧了。

    此时，容错脸上已然没有了先前的错愕，只是眼中仍写满了迷茫。“你们怎么来了”几个字仿佛高悬在他头顶，让商子诺每瞥一眼自家这个古怪的师弟都觉得对方随时要把沉甸甸的疑问砸自己脸上。

    商子诺只得收敛怒意，先发制人。他对着容错正色道： “我是你师兄，新来的梨醉都知道来替你分担折寿的损耗，我个给人当师兄的难道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

    他本来是有几分胆怯的，可见了梨醉一个小姑娘都敢冒冒失失冲在前头，他个修仙求道之人怎么能临阵退缩，人活着要争一口气！

    秦歆浅笑，说得理直气壮：“容师弟不必挂心，我只是来凑热闹的。”

    衡生秤与她因缘匪浅，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身边人因此受难。

    容错无言以对。

    梨醉顿觉有人撑腰，开怀大笑，大力拍着容错的背，煞有介事地说：“我刚才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你说的有理，你说服我了，我跳下来是吃了大亏。”

    容错哑然：“？？？”

    梨醉向他伸出手讨要：“你欠我一个人情，现在还。”

    容错：“如何还？”

    梨醉：“我怕死也不想死，你赶紧想办法救大家就算还了。”

    从进入永生乡到解开衡生秤的真相，容错都能对应自如不慌不忙。他与自己不同，他是灵阙宫出众的弟子，他了解包括衡生秤在内的本门法宝。她认定他若是肯绞尽脑汁去想求生之法而不是存心作死，应当会有对策。

    不等容错答复，在场的另一位灵阙宫弟子已有对策。

    商子信剑指仍悬挂在勾子上贪婪汲取他人寿命的村民，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们立刻给我拒绝！”

    衡生秤，你情我愿方能交换。

    提秤人作为予星人以提秤之举表决心，不得中途离场。勾子上的村民作为求星人同样有表意的权利，只要他们拒绝，交易就会停止。

    商子信可没功夫循循善诱等他们良心发现。

    既然这帮人求的是长生，那就用短命来威胁他们罢手。

    商子信目露凶光，冷冷放话：“若是不肯拒绝也好办。谁活下来，我活活剐了谁！”

    商子诺见自家兄弟当真剑指村民，大有先拿个人开刀杀鸡儆猴的意思，忙喝止：“子信！他们固然有错，我们也不能——”

    他们是灵阙宫门生，他师父说过所谓仙途既是鸿途也是险途，诸般境遇皆是考验，绝不能行差踏错做出有违天道之事。即便面前站着罪大恶极的恶棍，只要他们还是凡人，就不能随意杀戮。

    “兄长，你可真是迂腐。”商子信不再亲昵喊哥，他看不上仙门这套没用规矩，“是急从权，你还管他们死活，也不看看自己都……什么……样……了？”他回头看向衡生秤那端的同门，蓦地收声。

    这些人哪里有一星半点寿数将近快死的模样，各个神采奕奕生龙活虎……

    商子诺大惑不解，目光一一扫过在场所有提秤人，终于落在容错脚下。

    所有人中，只有他脚下的影子变换飘摇，时而像是风中之烛，时而又恢复如初。

    商子信有了一个猜测。

    衡生秤并没有失灵，是提秤人出了差错。他们中有人转嫁了所有本该共担的寿数于己身，这么做了，非但没有死，甚至面上毫无衰老的迹象。

    换句话说，钩子上密密麻麻好几排村民所能索取的寿数，在如今的提秤人眼里不值一提。

    能这么做的提秤人，绝无可能还是个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