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般殷是江禧差人用八抬大轿抬回公主府的。

    此举甚是轰动,不仅遭到了言官义正严辞的谴责,在百姓当中亦是议论纷纷。差些还将当日九阙楼的命案风波掩盖过去。

    毕竟寻常权贵养个外室还知要遮掩一二,而睢宁郡主作为一未婚女子,竟大摇大摆地将一青楼男子抬回府去。

    无论如何也称得上是空前之事。

    事已至此,江禧生平经历的纨绔事迹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诸如“有伤风化”一类的谏辞也已快被言官说透说烂。

    会受到何样的惩处尚未可知。

    然而江禧早已习惯女帝过往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的教育方式,对待生活前景一如既往地持乐观态度。

    她甚至还在脑海中假设着,若是那群老古板知晓她不仅风风光光地将般殷接回了公主府,而且还是在趁着他昏迷不省人事进而将人强取豪夺掳回来的时候,该是何种模样——

    约莫是要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然后将自家厅堂的地板都踏破几块。

    事实上,江禧此举的初衷非常简单。

    她只是有些担心路途颠簸会摧残到般殷弱如西子的病弱身体,故而选择了在她看来最为稳妥的方式将他送回府中。

    毕竟按照先前医士所言,那衣摆上的沾的血渍并非出自般殷本人,他身上并无外伤,是以他纯是被吓晕过去的。

    饶是如此,他也在床上躺了日余。

    彼时苍穹已染上了暮色,般殷闻着周遭混着鹅梨的檀木香气悠悠转醒,下意识抬手确认自己眼前的黑缎是否尚在。

    谁知却扯动了手部叮叮作响的铃铛。

    江禧痴痴坐了一日,有些瞌睡,听见这阵盼了许久的动静时,懵忪着双眼急忙让人传了医官。

    床上之人似是试图坐起,江禧见状又清醒了些许,迅速拉扯着锦被朝般殷身上盖过去,生是又将人按了回去。

    “你且等医官过来,莫要着凉。”标志性的甜腻嗓音,难得多了几分羞赧。

    与此同时,般殷也察觉到自己上身未着寸缕的状况,躺在床上的动作稍有些僵硬。

    先前般殷的血衣,是江禧亲手换下来的。到底男子与女子的身体结构不大相同,江禧出于好奇便多看了一会。

    倒是不知般殷身体这般羸弱,身材倒是……还蛮结实的。

    如今隔着锦被,她也知晓般殷掩盖在其下的身子皮肤白皙,肌理精致。

    反正就、就挺好看的。

    可她总不能让般殷以为,她就是那种只图他身子的坏女人罢?

    江禧神思恍惚之际,男人倦而不懒的嗓音忽而在她耳边响起:“郡主这是何故?”

    平淡而疏离,教人辩不明他是何种情绪。

    江禧不知从何说起,思忖半晌后柔声问道:“你可还记得你晕过去以前发生过的事情?”

    般殷停顿片刻后老实答道:“无甚印象。”

    床榻上的小可怜这般无辜,倏尔被卷入一场血光之灾中,江禧其实也不愿勾起他糟糕的回忆,在脑内反复措辞,生恐再将般殷吓晕过去。

    “嗯……九阙楼里发生了些不大好的事情,如今已被封啦。”她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些,一鼓作气道,“我那日碰巧经过将你接了出来,你如今人在公主府。”

    “九阙楼,你一时半会儿约莫也回不去了。”话到终点时,江禧方才图穷匕见:“你不若,就留在公主府做客罢。”

    “做客”二字被她咬得极重,由于害怕听到般殷否认的回应,随着医官进出问诊,江禧匆匆退了出去。

    待再三同医官确认了般殷如今身体无碍后,江禧复又回到了床边。

    “郡主的待客之道好生别致。”般殷冷不丁开口,抬手轻晃手腕处绑着铃铛的紫金镯。

    许是材质特别,这铃铛晃动时的声音洪亮得可称聒噪,隔着两间房约莫也能听到。

    再往上看去方知,紫金镯上还串了条银链,另一端牢牢地系在床架子上。

    简单来说,江禧是将般殷囚在了床上。

    “我担心你对公主府不大熟悉,容易受伤。”江禧本人全没有见不得人的奇怪想法,甚至自觉这点子很妙,“先前我都没发觉,我这屋子里尖利的东西还挺多的,一时半会儿没法全部换完,万一到时你磕着碰着,还是挺危险的。”

    般殷不置可否。

    江禧却是笑着拨了拨自己的手腕,是同样吵得恼人的声音:“般殷你听,这镯子原是一对,只要我还在这院子里,你随时都能知道我在何处。相应的,我也不会找不见你啦。”

    江禧其实从未设想过,般殷会有逃跑的可能性。

    这里可是公主府,她的般殷那般弱,如何能跑?先前江禧便不大愿意强迫他,如今仍在试图努力说服对方心甘情愿地留下:“般殷,你放心罢,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你可以教我习琴,我可以按九阙楼的好多倍付你工钱,还会寻天下最好的医士为你医治眼疾。”

    “京中擅琴者不在少数,般殷粗鄙,不堪为郡主师,还请郡主另寻高人。”般殷声线淡然,言辞委婉。

    “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江禧有些不大服气,“般殷的琴明明弹得天下第一好。”

    她在宫廷街巷厮混这许多年,无论是瓠巴鼓瑟还是钧天广乐皆是听过的。

    般殷虽年岁尚浅,假以时日,定然也会有苌弘君那般卓越的成就。

    “其实你仔细想一下,如今你既没有去处,在我府里多待一段时间也无妨。”江禧喋喋不休,甚至不惜亮出自己的底牌,“一年为期,若是一年过后,你还是不愿留在公主府,我自当放还你自由,并且自此再不干涉你的生活。”

    哪怕明知对方看不见,江禧仍是鬼使神差地伸出食指比了个一。

    一年,总是能治好的吧?

    江禧不确定,但是只要治好了般殷的眼睛,他们之间的问题,定可以迎刃而解。

    “好。”般殷平淡应了声。

    明明得到了期盼已久的答案,江禧却有些难以确信,忍不住再度确认道:“你答应了?”

    般殷舒了一口气,唇角的情绪依旧平淡:“多谢郡主容留之恩。”

    若不是顾及般殷的身体,江禧听见这话的那刻恨不得立刻扑到他怀里。

    她复又兴致勃勃地道了许多散话,方才依依不舍地同般殷道了晚安:“你若是需要唤人服侍,摇一摇你手中的响铃便是,待屋子彻底收拾妥当后,我再替你将银链解去,这你且好生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随着招摇的铃铛声渐行渐远,房梁之上忽而跃下一高挑的玄衣人,自顾自坐到了红木桌旁。

    许久蹲守太久,玄衣人为自己斟茶倒水的间隙频频活动着胫骨脉络,屋内顿时发出阵阵“咔咔”的脆响。

    “公主府的暗卫好生厉害,我差些没能进来。”那人甫一开口便没个正形:“如何,新名字霍兄用的可还算顺耳?”

    “闭嘴。”般殷虽毫不意外此人的出现,却也好似与他无话可说。

    玄衣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对话模式,于是干脆直接切入正题:“霍峥死了。”

    “……”

    一室静默中,般殷已摆脱了银链的束缚,径直从床上披衣起身。

    “准确来说,他从南越带来的人,全都死光了。”

    “是我么?”般殷淡然开口。

    “嘶,你发疯时自己都不知的情状,我如何能省得。”玄衣人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看那状况,我也找不出世上第二个恨他至此之人。当日我赶到时,只来得及喂你服了两粒停云散,原想等夜里带你出城,谁知睢宁郡主先我一步将你带走了。”

    他咽下一口冷茶,继续道:“不过小郡主倒是变相替你将现场处理了个干净,此事后续如何也牵扯不到你身上来。”

    牵扯到也无妨,般殷并不纠结于此处:“知道了。”

    “手刃仇人之后,却不记得那人是如何死的,你就没点想说的?”

    “死了便是死了,过程又有何妨。”语气一如既往的毫无波澜,“何况他只是第一个。”

    “虽是如此,你这病却大抵是无救了。”玄衣人似是联想到什么,有些意犹未尽,“见不得血的杀手,你应是这世上唯一一个……”

    熟悉的开篇,以至于般殷深知此人接下来是打算同他彻夜长谈的架势,忙不迭地下达逐客令“你还不走?”

    “你要留?”玄衣人有些不解。

    进而想到了什么,笑嘻嘻调侃道:“我瞧着那睢宁郡主模样同传闻中大差不差,对你算得上是情真意切。你若是为她抛下我,倒也不是不行。”

    “我那怪疾,许是能在公主府里找到些解药的线索。”他未曾将隐疾说明,显然是彼此间心知肚明。

    玄衣人却是再次找到了话由,插科打诨道:“你如今资历尚浅,尚不知美人可医百病。睢宁郡主那般容色的,千病万病亦可医。待你亲身经历一番,自能有所体会。”

    回应他的是从喉咙间挤出的一声“滚”。

    玄衣人终是消失在了凉凉夜色之中,房间内再度沉寂。

    般殷已躺回了拔步床上,手臂枕在脑后,不知在想何事。

    此间事已了断,他全然没有再回九阙楼的必要。

    今日江禧所言,大半都说与了空气。

    般殷并不在意她小女儿间过家家的游戏。

    他细细感受着双目的灼痛,回忆着身体近些天以来的异状与反常,无一例外,每一回都受江禧牵引。

    他几乎能够确信,江禧身上定有某种东西,能够抑制缠绕他数十载的怪疾。

    只待拿到他想要的东西,公主府于他而言便再也无用。

    所谓的一年之期,到底也只是她自己骗自己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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