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延章十四,霜序重九,太子于府中设宴赏菊。

    “那是……睢、睢宁郡主?”话者有些犹疑。

    “脸虽瞧不清,那长命锁你还不认得吗?”回话人刻意压低嗓音,视线不自觉朝重檐亭内那抹绯裙身影望去,“何况在这盛京城内,哪里还寻得出第二位招摇如斯的女子。”

    “她及笄时不是曾放言终身不嫁?今日倒是积极,我看她分明是想抢尽温宜郡主的风头。”

    “嘘!你小声些……”

    今日秋宴虽为为安宜郡主相看郡马之故,却并不拘于流水宴席古板的形式,甚至由于受邀贵女不在少数,说是同龄少男女的游园集会也不为过。

    加之本朝民风开化,今日好些小娘子存着借此场合向钟意的公子王孙礼赠茱萸聊表心意的想法,场面一时间极为热闹。

    此番破天荒参与相看的睢宁郡主甫一出现在镜明苑里,便成了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关乎郡主本人以及郡主过往事迹的讨论如潮水般涌来,其中掺杂了些许不甚和谐的阴阳私语。

    江禧本人不仅浑然不觉,反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自顾自地数落着手中扯碎的花瓣儿,口中的碎碎念在“去”与“不去”之间来回徘徊。

    动作幅度稍大些时,少女玉颈上挂着的缕金长命锁轻轻摇动,叮叮作响。

    此物与江禧周身镂月裁云的钗环衣裙相比略显粗糙,却是由女帝亲制而成。

    适时为了庇佑年幼体弱的江禧,女帝还在长命锁的内壁中手镌了般若心经,全天下只此一件。

    对于年及二八的江禧而言,长命锁显然已经不合时宜。

    然而江禧本人百无禁忌,凭着自己的喜好意愿,硬是将这份明晃晃的偏爱佩戴至今,使之逐渐成为睢宁郡主出场的标配。

    事实上,江禧得到的偏爱远不止于此。

    譬如,依本朝礼制,唯储君之女得封郡主。

    江禧出自华章公主,特典受封。幼年失恃后,便被接入宫中,承欢于女帝膝下。

    中年承受丧女之痛的女帝,几乎把所有对华章公主的思念转移到了江禧身上,将她宠得几乎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及笄后的江禧独自搬到阿娘生前所居的公主府,愈发无法无天。

    以至于事到如今,江禧已是盛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这的小千岁。

    “娇蛮跋扈、不务正业”是伴随她最多的声音。

    可以说,无论是随珠荆玉抑或瑶台琼室,江禧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从不知何为金贵。

    事到如今唯一的例外,便是那扶欢巷的瞎眼琴师,般殷。

    少女的纤纤十指揪扯着手中的花枝,有几分含着赌气意味的娇憨。

    如“凤凰振羽”这般难得的菊中名品,今日命折于江禧手中的,已不知是第几枝。

    她数落的并非花瓣,而是一个光明正大去见般殷的借口。

    可惜哪怕整个青石桌面都要被绡金□□铺满,她仍是未能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花神娘娘为何这般不眷我?”江禧有些气馁,嘴角不自觉向下撇了撇,“我一连问了多回,她皆不让我去扶欢巷寻般殷。”

    周遭伺候的下人彼此间保持着心照不宣的沉默,唯独侍于江禧身侧的栗安心如明镜,轻声哄着:“约莫今日寻花神娘娘办事的人数甚多,娘娘已被问得倦了,郡主改日再问便是。”

    其实栗安心真正所想说的,是“不见也罢”。

    那般殷出身就不大正经暂且不说,此人日常行走见客时,皆以玄缎遮眼,世上根本无人知晓他面目几何。

    约莫玄缎之下还有他昔日的可怖伤疤,若是少了遮掩,他定是个不能见人的丑八怪。

    再者,这人虽琴抚得极好,却是个病怏怏的冰碴子。

    不仅平日说话凉飕飕的,连弹琴的指尖都好似汇集着丝丝凉气,更莫说他时不时便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动不动就要缠绵病榻。

    这样一个人得了郡主的青睐,惹得她红鸾心动,更教她这般患得患失。

    栗安实是不懂。

    主仆二人各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直至一声跌跪的闷响重重地砸在重檐亭的台阶之上。

    庭前可见一名身穿楝袍的年轻男子,跪在地上见礼的动作因兴奋而显得鲁莽粗笨。

    “给、给睢宁郡主请安。”男子说话的气息都不大稳,艰难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将掌心的茱萸奉于身前。

    内臣们对此情景早已见怪不怪,亦数不清这位兄台是今日的第几个,熟练地将其扶正请走。

    男子虽离开得狼狈,眼神中却始终维持着某种虔诚,目不转睛地望着江禧,直至重檐亭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所及范围内。

    如此这般,并非迫于身份尊卑。

    原因也无关其他,而正是出于,比江禧的身份更璀璨夺目的,是她的脸。

    哪怕不颦不笑,也足够让世间男子臣服的脸。

    饶是在美人灿若繁星的盛京城内,江禧的美被评价为“远胜星河鹭起”的人间绝色,见之再不能忘。

    盼着能亲眼目睹这份画图难足之美貌的男子,时不时就将公主府围得水泄不通。

    更莫说今日,江禧已在此地待了一个时辰。

    关于前来相看的初衷,江禧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知道自个儿的身体好似在同心里较劲一般,明知不可取,却仍想要证明些什么。

    台阶角上的茱萸却早已堆积如小山,江禧却满脑子都是般殷。

    她不明白,世上如何有人能够拒绝江禧。

    而且还是两次。

    世人常言的事不过三,江禧无论如何也断是不能应允般殷再拒她一回。

    是以她这回去扶欢巷,无论如何也是要将般殷带回公主府的。

    世间男子大同小异,偏偏活了十六载,江禧只相中了般殷一人。

    而他又这么碰巧的,是个瞎子。

    虽说强扭的瓜不甜,但经过今日,江禧其实很有自信,若是治好了般殷的眼疾,他定会心甘情愿留在自己身边……

    是了,眼疾可以慢慢治,可是她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既如此,那好像提前培养一下感情也无妨?

    就在栗安全心全意地试图将自家小郡主哄得开心些时,江禧已然为自己找好了台阶。

    “花神娘娘逢秋应是休沐才对,今日拈花问卦的结果不可尽信。”少女嗓音慵软,黛眉舒展:“栗安,我们还是去扶欢巷罢。”

    栗安望着满桌残花,一时语塞。

    是了,以自家郡主乐天得有些过头的性子,如何还需要人哄她。

    不料二人还未曾离太子府,原应在府中当值的檀琅便匆匆袭来:“郡主,方才来人传讯,说九阙楼里今日恐是生了些是非,还死了人。”

    九阙楼,正是般殷日常奏琴的青楼。

    江禧闻言脸色发白,心跳短暂的停顿后骤然加速:“般殷呢,他可有事?”

    无人答她。

    待急匆匆赶到九阙楼时,江禧果真寻不见闻的身影,本就悬着的心骤然跌入谷底,耳边嗡嗡作响。

    只见九阙楼内素日人满为患的大堂甚是冷清,刑部已来了人做着盘查工作,周遭皆是人心惶惶。

    结合空气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江禧的不安在无形中又增添几分,看向李管事的眸子里已盛了几分愠色:“九阙楼里发生了何事?死的是何人?般殷现下在何处?”

    江禧作为楼中熟客,李管事自是认得这位贵人。

    经此变故,中年男子富态的脸上已是汗如雨下:“郡主恕罪,九阙楼里线下的状况乱得很,草民实在说不清楚……”

    李管事于京中混迹了大半生,自诩曾历经风雨,然而今日那人的死状着实叫人心惊胆战,根本辨不清是何人,若是实话实说,定是要污了贵人的耳朵。

    “嗯?”江禧将尾音拖得极长。

    李管事慌乱地跪安鞠手,仍存着含糊其辞蒙混过去心思:“官府的人刚到,草民、草民也不知般先生是否殃及其中,眼下九阙楼中正乱着,不便招待,还请郡主回府中稍事歇息,若是得了消息,我定会第一个送到公主府去。”

    他实在是不敢明说,般殷先生日常所居的那处西北角的回廊,正是今日死人的地儿。

    江禧身份贵重,李管事自知招架不起,只想着赶紧将这尊大佛送走,莫要再多生是非。

    谁料江禧见状,竟是全然不顾周遭下人的阻拦,直奔阁楼而上。

    明晃晃的长命锁作为开路招牌,无人敢出手拦她。见此状况,栗安在忙乱之中安插了暗卫前去开路,一路上还算安稳。

    谁知甫一上楼,便在楼角处摊着大滩血渍,顺着横栏滴滴答答向下淌落,颇有血流成河的意味。

    全然不像只死一人能够造成的状况。

    江禧视线刻意避开那处,口中不停地唤着般殷的名字,好似在某种寻定心药丸。

    她虽自幼喜爱悬疑志怪,头一回面对血案虽还能强撑着镇定,但是说到底,她还是怕的。

    只是眼下,江禧更想确认般殷是否无事安好。

    般殷的房间门户大敞,纱帘被西风卷在窗外飘荡,不知是被吹的还是被人为造成的,屋子内情形厉乱无章。

    任谁看都是一副情况不妙的模样。

    唯独江禧不肯罢休,硬是将所有能藏人的角落都翻查了一遍。

    好在最终在墙角的衣橱里将般殷找了出来。

    他看上去并不大好,嘴唇已经失了血色,斜倚在柜角,已然失了意识。

    在局促的空间里,男人颀长的身材明显施展不开,整个人蜷成一团,看上去无害而纯粹。

    忽略他面上一丝不苟的玄缎,江禧的眼神下意识凝结在他滑落在身体一旁的右手上——

    一如既往的白皙匀净,手背上微微拱起的青筋恰到好处,虎口处一点朱砂痣格外醒目。

    再回神时,方才注意到男子素来无瑕的月白的上洇着的殷殷血水,忙让栗安寻了医官。

    江禧辨不出他伤在何处,不敢贸然动他,只是挨得稍近了些,试探性地感受着般殷的鼻息。

    还在。

    那就好。

    谁都不能和她江禧抢人,阎王爷也不例外。

    在医官赶到以前,江禧珍而重之地磨挲着那粒旖旎的小痣,似是某种奇妙的安抚。

    她知道,她大概是要趁人之危了。

    江禧凑到男人的耳边,轻轻承诺道:“般殷你别怕,我来带你回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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