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愈紧，风似怒吼。
四面的厢壁不在了，楚辞青却仍倚在软垫上，仿佛感受不到彻骨的寒意。“二位侠客游历江湖已久，我只是一介小官，想来应当是井水不犯河水。”
“既然今日杀你，便让你死个明白。”飞铙已抛出，妇人拔剑，寒光闪过，森冷如二月冰霜。“楚大人，京中有人买你的命。若黄泉之下报仇，你可不要找错了。”
小六和老高都拔出刀，护卫在她身前。
楚辞青压了压手，对妇人笑道：“我们三人不是你的对手。”
妇人眼里满是骄矜，“楚大人不妨束手就擒。我会给你留个全尸。”
楚辞青叹了声，遗憾地摇摇头，“女侠，你这桩买卖实在不划算。”
“可你的命很值钱。”妇人笑道。说到最后一字时，“嗡”声剑鸣，剑马上就要脱手而出。
“慢！！！”
楚辞青持一竹杖在地上画了几个数字，“买命钱再贵，也顶多用黄金白银计算……”
她眉宇间似是多有纠结，想了想才又说，“可我知道，有件宝贝却是无价的。”
“贵人曾交代过，她不过一介文臣，半点功夫都没有。”妇人腰间拔剑的手被摁住，丈夫低声耳语道，“先听听此人怎么说，再杀不迟。”
妇人扬眉，“你长话短说。”
楚辞青沉吟片刻，用一种讲故事的语调缓缓开口，“二位想必也是从京城来到大同。可知这一路重重关卡是为何？”
“缉拿盗贼。”
“正是。谁知道被盗的是什么东西？”
无人回复，她继续说了下去，“一幅真正的藏宝图。”
二人神色骤然一变，连老高也倒吸了口气。
楚辞青旋开酒囊，饮干了最后几滴酒，这才往下讲。
“前朝时期，大奸臣蔡京敛财无数，富可敌国，却也因此遭人唾弃，树敌颇多。他生前曾将自己最珍视的宝贝深埋地下，为防来日找不到，还绘制了张藏宝图。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蔡京被贬潭州之时，百姓恨其入骨。他纵然有珍宝奇药埋在别处，愤怒的百姓围住他，让他寸步不得行。最后此人只能活活饿死在潭州。
从那以后，蔡京的宝藏就奇迹般地蒸发了。”
楚辞青还想卖关子，男人冷冷道：“继续说。”
她清了清嗓子——
“直到前些日子，陛下收到了一封来自湖广总督的急报。他上报说，于永州发现的蔡京旧宅里，挖到了一枚小小的盒子。上面写着藏宝图几字，其字体确为蔡氏真迹。
因这盒子深埋地下多年，谁也不敢贸然打开，生怕里面的图纸见了空气后风化成屑。当地的官员一合计，便由专人快马将藏宝图送至皇宫，由陛下定夺。
然而，在上贡的途中此物安然无恙，一到皇宫却被盗走了。此事牵扯数千人，陛下震怒，将其砍头的砍头，贬官的贬官。”
妇人面露疑色，“皇家奢侈，什么宝贝没见过？”
风雪之中，几人相对已有一炷香的时间。
楚辞青微微一笑，“女侠有所不知。蔡京的宝贝中，除寻常金银财宝以外，还有一盏流传极少的汝窑青瓷碟，以及一幅传世名画，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可我要说的都不是这些。”
“陛下所执着的，是其中一颗不起眼的药丸。
据说当年蔡京为延长寿命，集天下异士，广采珍草，用了数十年才制出了丹丸。
此药功效极其强大，炼制过程也极难。
饶是他费尽心力，最终只得了三颗。一颗献给徽宗，一颗解茂德帝姬之病，最后一颗便和其它珍宝一起深埋在了地下，从此不见天日。”
几人听得眼睛都直了，楚辞青继续道，“无病无灾之人，可延年益寿。如若修习武功，则可助脉力增长。”
妇人眉头紧皱，急道：“若是患病之人？”
“无论瘟疫还是中毒，甚至是五脏六腑受损，只要病人还有一口气吊着，服下即可解！”
妇人心神一震，眸中已有动容之色。
男子在她耳边低语，“贵人交代过，不要信了此人的蛊惑。”
她猛地推开男子，柳眉一竖，“纵然这藏宝图无价，又与你楚大人何干！”
她反应了一瞬，又惊道，“莫非是你监守自盗，私吞了藏宝图不成？”
楚辞青“哼”了声，不答，眼中却闪烁着得色。
这便是默许的意思了。妇人身形不动，可电光火石间，剑风闪过，身前的草根被齐齐斩断。
“说出藏宝图在哪，我饶你不死。”
“嘶——”楚辞青捂着头大叫，“此刻我的性命受了威胁，脑子晕晕沉沉，一下子什么想不起来了。”
妇人忍着气收剑入鞘，楚辞青捋捋头发，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如此贵重的东西，傻子才会放在身上。”她忽敛了笑容，神色严肃，“我愿以父母亲人性命起誓，只要二位送我出山，必以此物相赠。”
山中一时回荡着她的声音。
本朝人极重孝道，凡用父母起誓，便绝无作伪的可能。妇人犹豫之间，正要开口，忽听远处“扑哧”一声笑。
一个穿玄色鹤氅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雪色之外，正抬步缓缓走来。
楚辞青认出了他就是方才的狐裘少年，不由在心中长叹。
旁观者清，如果他多嘴几句，自己方才苦心说的一大堆就全白费了。
少年换了身衣服，头戴明珠，腰饰玉带。他此刻正微笑注视着二人，“你们做杀手的，竟然在和一个当官的老油条谈条件。哈哈，真是至纯至善之人呐。”
他笑得动听，话语间的讽刺却毫不留情。妇人怒向楚辞青道：“你敢骗我？”
少年先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敢于杀人者，不过想求财或救命，有时二者兼得。她说这番话，是笃定了你有所求。”
“宝贝是否在她身上，也许不可得知。只是若放她出山……”少年摇摇头，遗憾道，“二位的赏钱是必不能得了。”
妇人面色不虞，执剑的手微动。
楚辞青这回什么也没说。
她方才硬撑着扯了一堆，本就精疲力尽。此刻冷风更劲，背部伤口裂开，血濡湿了衣衫。
嘶，真疼！
余光中，少年的目光毫不掩饰，笑间带着几分孩童的残忍。
“这位姑娘，你好没有礼貌！”他又像是有几分委屈，“说了这么会子话，为何不站起来？”
疾风闪过，车厢留给她最后的依仗也没了。
半晌，楚辞青撑起竹杖颤巍巍地站起。她的斗笠早被飞铙击飞，此刻潇潇立于雪中，发丝在风中飞扬。
她衣衫褴褛，穿着双明显大许多的破靴子。或许是被脚上镣铐牵制，只是站在原地笑着。
可再一看，她拄着竹杖的手是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已微微颤抖。
妇人一时间愣住了。贵人下令时，并未提过她不良于行。
辛六气极，就要冲上去与少年拼命。
楚辞青拦住他，仍是一脸从容，她转向少年，自言自语着，似是叹息。
“没错，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狂风仍在呼啸着，天色昏昏沉沉。男子率先清醒过来，举剑刺出。
这一剑来得太快。
辛六老高还没做出反应，剑刃上血液凝成的腥味已迎面而来。
楚辞青仍睁着双眼。
她能感受到剑刃划过风的啸声，把微小的雪籽扑到脸上。
一寸，一寸。
血雾腾起，又落了满地。
大人啊……辛六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然而几乎是同一秒，少年愉悦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
“你应该早说自己是个美人。”
少年并不看剑，他的眼神柔情似水，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了两个人一般。
“白雪红梅，都比不上姑娘万分之一。我怎么舍得让人杀你。”
男人喉间“咯咯”作响，手指仍紧握着剑柄，却不能再往前半寸。妇人头顶如惊雷一般，已呆立在原地。
楚辞青彻底无话可说。
被少年徒手一挡，剑虽错开心脏，减了□□成力度，仍刺进两肋的肌肉里。不过比起应付这难缠的少年，伤口也算不得什么了。
少年把一方帕子扔进楚辞青怀里，邀功似地看向她，“记住了，是我救你一命。”
楚辞青一手撑竹杖，一手扯起辛六的衣角，低声道，“走！”
方才还喧闹的雪地上，一时静了。
妇人的额角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个人忽而大笑，忽而委屈，出手却极快，简直如同恶鬼。
少年不断逼近，而后俯下身，取下她腰间挂着的彩线小老虎。
“你有个生病的孩子。”不是疑问，而是笃定的语气。
妇人的脸色变了几变，“你想做什么？”
少年轻笑，把小老虎的尾巴勾下来，放在手中把玩，“她是什么人？”
这个“她”，问的便是雪地里清俊的姑娘。
“此人姓楚，乃是先前的户部侍郎。”
“谁让你们来杀她？”
“宫中的贵人找来时，并未告诉我身份。只知道是个年轻的男人。”
妇人努力回想着那天的情景。
她两人本是江湖上有名的眷侣。只是一日孩子突然生了怪病，高热不退。她只好重操旧业，一边在全国遍访名医。
直到那天，一个温雅的男子找到她，许以重金。条件只有一个，杀了楚辞青。
她行走江湖多年，对人心向来警惕。“姓楚的被贬永州，不死也脱半层皮。阁下为何还要重金杀人？”
那人幽幽叹了声，“我只想要她的命。”
妇人回想着，忽振奋道，“那位贵人说着地道的京城话，而且……而且右手似有些不便！”
少年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半晌，妇人的汗快凝成了冰。她眉头未解，哀戚道，“阁下，该说的我已说完了。让我为我夫收尸吧。”
他不答，忽的脸被一道寒光照映。剑气呼啸，血已溅了一地。
“凌霜剑……”妇人脸色变了，只是第三个字卡在喉间，怎么也发不出来。
“还是让你们团聚比较好。”
妇人圆睁着眼睛，尚未完全断气。他甜甜一笑，“记住了，我叫薛凌，凌波微步的凌。”
薛凌就着雪擦了擦靴子。
“楚大人，还真是有意思。”他望着远处的山脉，幽幽道，“可惜你们都跑不出大山。”
山路上回荡着他孩童般的笑声，“下一个，谁来和我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