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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永宁二十七年,天大寒。

    大雪让弥陀山变成了白花花的芦苇荡。

    官道上一时寂静无人,唯有盘旋的飞鸟划过天穹。直到夕阳西斜之时,才有辆破马车摇摇晃晃地驶来。

    辛六往远方看去,山脉之外,隐约可见炊烟人家。

    他喜道:“前方就是大同府了!”

    赶车的老高面上也甚是欣慰。

    距楚大人被贬已有半月。而他们也足足赶了半个月路,眼下总算是有了些盼头。

    雪色未消,老高紧了紧缰绳,加速前进。

    一出涿州,官道多依山修建,颠簸得人头晕。经过眼前的碎石路时,车中传来几声压抑的闷哼,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空中。

    当日的三十庭杖一点没放水,打碎了那个年轻人的一身傲骨,让她成了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

    老高放缓了速度,对身旁之人唤道,“小六啊……”

    后者没应,他音量更低,“以我看,大人怕是走不到永州了,我们还是多做打算……”

    话音未落,他的脚被辛六狠狠一踩。

    老高悻悻闭嘴,在心中为自己的悲惨命运掬了把泪。

    本朝刑罚严厉,凡有品阶官员流放贬谪者,为防其逃驿,需由两名差人陪同,向所经地长官报备。

    他本在狱中任闲职,干了许多年,好不容易混成了中层。谁想一朝不测,被派了这么个糟心任务。

    现下大雪连下数日,官道上湿滑难行,还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呢。

    嘴里的野草茎已经嚼烂了,老高狠狠地往地上呸了一口。

    车内传来一声低语,仿佛带着痛苦之色。

    辛六放缓了速度,恭敬道,“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车中的人静了片刻,似是在思考。过了会,却又喃喃道,“陛下,终有一日,你会知道自己错了……”

    “咳咳咳”,老高的脸都憋红了,攥着横梁的手抖啊抖。他赶紧四下一看,还好近处无人,这大逆不道的话随风散了。

    车中的人分明是醉了。

    楚辞青疲惫地阖上双眼,丝毫不觉外头的风雪正紧。

    酒囊早已空了,粗劣药酒的余味仍充满了车厢。

    她又陷入了长长的梦。

    梦中也是这样的大雪天。书院提前散学,她不用再扫地,于是溜进后院,与思勉裴潜烹雪煮茶。

    明明喝的是茶,三人却觉得飘飘然同醉了一般。楚辞青问二人:“此次科举若是中了,你们想做什么?”

    思勉笑道:“我要让爹爹在金陵开家学堂,就以我的名义招揽学生。”

    裴潜接口:“自然是勤勉为官,为裴氏一族争光。”

    楚辞青微微一笑,“俗!大俗特俗!”

    裴潜不屑道:“那你为何?”

    “我为的是天下百姓。”

    她如此大言不惭,思勉和裴潜都忍不住笑了。

    十年,匆匆如流水般过去。

    楚辞青跪在殿外,恍惚之间,仿佛回到了当日高中状元时的情景。

    皇帝依然高坐龙椅,脸上却是难以言说的怒气。

    “你们、你们都敢欺瞒朕——”

    楚辞青厉声道:“倘若陛下想学徽宗,我等却决不能为六贼!”

    一时间满朝哗然,裴潜伸手拉她,可为时已晚。

    楚辞青已摘了官帽放于殿上,身后皇帝的怒吼尚在耳畔,她却恍若未闻。额头的血滴在绯红官袍上,洇成小小的花。

    一点一点……

    马车从早行到晚,远处墨色中似乎多了点火光。

    风吹来远处的喧嚣,车旗猎猎作响。

    辛六下车查看一番,回报道,“大人,是官府巡查。”

    车中默了一瞬,才有女子低低的声音道:“继续赶路。”

    ----

    夜色浓重,大同府城门前,数队官差严阵以待,领头的扫视一圈,这才开口。

    “最近京城盗贼猖狂,可能向大同逃窜。你们都给我睁大眼睛好好检查。”

    “是。”

    “凡可疑者,宁抓错不可放过。一旦抓获,赏银百两。”

    “是!”

    应答的声音在寒风中更响了。

    另一道门前,络腮胡官差睡眼朦胧,手中火把一个没拿稳,险些摔下。

    守门的同伴轻推他,“大哥,打起点精神。”

    络腮胡强睁起双眼,嘴里嘟哝着,“他大爷的,不就是追个贼,让老子觉都睡不安生。”

    还好暂时没有进城的车马。

    他接过同伴递来的酒,上下打量一番,“小兄弟,你瞧着还有几分面生。”

    “我本是守府的,因搜查贼寇才临时调来。”

    这小子年龄不大,天真的有些憨傻。

    络腮胡“嗯”了声,就听他又道,“大哥,听刘副长说,你之前在京城任职。”

    络腮胡一脸骄傲。

    小官差神往道:“大哥知道这贼偷的是什么宝贝么,怎如此兴师动众。”

    缉拿令上语焉不详,他方才问了孙副长,却连他都不知究竟要找什么。

    “陛下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络腮胡瞪起铜铃眼,“少管闲事!去去去,看你的大门。”

    小官差失落地巡逻去了。

    天寒地冻,络腮胡从怀中摸出一个酒盅,倒满烈酒,对着月光洒在地上。

    在京中时,他们最爱喝的就是这汾阳的杏花村。得知他调任大同府时,刘长官笑眯眯地道,“可不要忘了,替我们带些好酒好肉。”

    他买好了酒,京中却传来刘长官被杀的消息。徐副长找到自己时,已满面是泪,“永州献上的宝贝失窃,老刘因办事不力被斩首了……”

    为了这宝贝。

    不过是为了这可笑的宝贝。

    络腮胡仰头饮尽壶中的酒,望着远山出神。

    渐渐的,眼神涣散了,也不知是醉是醒。

    月色沉沉,官差们各自巡逻,一夜未眠。直至第二日清晨,入城的人马渐多。

    清晨有挑着瓜果时蔬入城的村民,也有赶路刚至的远行客。

    “快走快走。”

    “别堵在门口。”

    “……”

    一时间你推我攘,城门口乱成了菜市场。

    老高掏出文书度牒,提前下车等待检查。

    喧闹之中,达达的马蹄声擦过耳畔,一辆宽阔的马车径直插进了两车之间。

    卖菜大婶的柿子被马蹄踏碎了,汁液乱飞,溅在旁边小哥的白袍上。两人刚要吵,就被一记劲鞭扬起的响声分到了路两旁。

    “都给老子让开。”来人高大健硕,鞭子一卷便是劲风。

    车身猛地一顿,辛六被狠甩到厢角,手指全然脱力。

    身下马儿长嘶一声,破车已摇摇欲坠。

    “小心——”城门口的老高惊呼一声,想回身却来不及了。

    霎时间尘土漫天。

    车厢眼看就要倒下!

    一道白影闪过,有人用脚抵着车轮,稳稳扶住了车厢。马车少说重数百斤,他却毫不费力地拍了拍手上灰尘。

    穿金边云纹狐裘的少年打着哈欠,“喂,小心些。”

    这人一身脂粉香,脸比女人还白,力气却大得很。

    辛六扑到车门处问,“楚……楚姑娘,你还好吗!”

    “无事。”

    车中人想必也被狠狠一撞,默了片刻才对少年道了声谢。

    隔着厢壁,她的嗓音如淙淙泉水击石,清澈且从容。狐裘少年听了十分受用,眯起眼睛,“英雄救美,何必言谢。”

    老高瞪他一眼。少年负手而立,笑着隐入进城的人流中。

    方才冲撞马车的大汉上前,好像根本就未见这惊险一幕。

    他扬出一张令牌,“让我们先行。”

    铜牌花纹繁复精致,印有宫中采办的字样。

    络腮胡满是谄媚,“奉命办事,还望大人多担待。”

    大汉微微笑道:“动作都小心着点。若是坏了向宫中进贡的茶叶,咱们谁也担不起责。”

    搜查的人动作果然放轻,围观的百姓也面露神往,“圣人喝的茶叶都有这般金贵。”

    大汉嗤笑一声,“这茶叶并非饮用,而是用来蒸熏鸭子的。”

    有人倒吸了口凉气,纵是络腮胡这般见多识广的,也挑起了眉头。

    谁都知道几月后便是皇帝的诞辰,各地纷纷进贡宝器佳肴。可这上好的江浙茶叶只用来做燃料,还是闻所未闻的奢侈。

    棕木箱子一个个被抬下。

    络腮胡咳嗽了好几声,小官差却仿佛读不懂暗示。

    他扫去上头浮雪,逐个打开箱子翻检。

    过了约一炷香,他才全都看完。大汉合上最后一个箱子,骂骂咧咧地上车。

    “且慢。”

    “你他娘的有完没完!”大汉回身怒视,目光触及小官差手中的锦盒时,瞳孔骤然一缩。

    他忽变了脸色,伸手欲夺却扑了个空。这下连络腮胡都打起精神了。

    小官差厉声道,“还敢狡辩!早就看你不对劲了。”

    大汉面皮由黑转红,伸手就是一掌,“大同府的长官都管不了老子。你算个什么东西!”

    小官差肚子遭了一掌,眼睛却更亮了。

    他手一挥,几个暗红衣裳的差人上前制住那大汉手脚,往其嘴里塞了块破布。

    “唔唔……放开……”

    “捆了带走!”

    官差们方才还毕恭毕敬,现在却一言不合就捆人。看客们都敛了神色,不再多言。

    辛六将车停住,捏着缰绳的手心也被浸湿。

    络腮胡一掀轿帘,药气混着酒气十分浓重。

    马车里的人闭着眼歇息,格外畏寒般盖了块脏兮兮的大毡。

    “大哥,检查过了没问题。”

    络腮胡也不抬头,只是向下压了压手,示意放行。

    马车碾过雪痕,朱红的城门终于到了身后。辛六紧握着的拳这才松开。

    车声粼粼,一会就被怒号的风淹没了。

    ----

    过了断崖隘,已是中午时分,几人都饥肠辘辘。

    楚辞青撑着坐起来,从褡裢里摸出几枚盔饼。她挑了两块软和些的,递给辛六和老高,自己留了半枚慢慢啃。

    吃完了饼子,辛六抱着臂道,“这儿怎么阴飕飕的,我还以为天黑了。”

    “你们京城人就是少见多怪。”老高道:“没看见这儿是一坟地嘛。只是这几日雪太大了,好些墓碑都显不出来。”

    辛六不敢再问了,老高却兴致勃勃地拉着他看,“埋在这片的人大概是家贫,薄棺一副就扔坑里。这种天气要是遇上讨食的野狗,啧啧……”

    他说到一半,有隐约的锣鼓声飘来,吓得辛六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

    老高哈哈大笑,“是附近赶路的戏台班子。”

    太行山一带的百姓格外热爱听戏,民间戏班子们常肩挑驴驮着到处演出。

    马车拐过弯,前方驴背上果然坐着上了妆的曲艺人。

    一画上美髯,一伴作村妇,正在雪地里开嗓。他们唱的是本朝一文官投笔从戎的故事。

    “高居皇榜中状元,解下红袍赴边关……”

    辛六小声嘟囔,“哪壶不开提哪壶!”

    楚辞青暗自发笑,摸出一片叶儿笛放在嘴边。

    成,还能响。

    她咽了咽唾沫,轻轻一呼。

    有了叶儿笛的伴奏,雪地中的歌声一顿,而后更悠扬了。

    “妻儿等我衣锦把家还,殊不知,那边关苦、明月寒,白骨累累连了天……”

    边关险峻,却是此行的必经之地。更别提贬所远至永州,前有豺狼虎豹,后有瘴气瘟疫。历朝被贬永州的官员,多是去的时候正当壮年,回来便只剩一堆白骨了。

    楚辞青还没说什么,辛六却使劲抹了抹眼睛,笑道,“大人,咱们还是说会话吧。”

    老高是本地人,接口道:“大同府的面做得一绝。晚上进了城,大人美美地吃一顿,一定多放韭菜和醋。”

    “等过了大同,我们到西北吃涮锅子去。”

    “……”

    楚辞青也笑,“你们说得我又饿了。”

    一曲终了,外头的歌声终于歇了。

    她掀起帘子看外头的雪色,似在叹息,“可惜我们现下还走不了。”

    话音未落,一股劲风擦过车窗,一枚暗器力道千钧,拦住了马车的去路。

    竟是演奏用的飞铙!

    “我果然没看错人。冰天雪地的,只有楚大人才有此番闲情。”冷冷的声音穿透厢壁,正是方才唱曲的妇人。

    她身旁男子道:“阁下听得可还满意?”

    楚辞青认真思考了一番,“还不错。若二位奏乐时多练习几次,会配合得更好。”

    妇人收了架势,“那就请大人留个赏吧。”

    楚辞青诚恳道:“我已是戴罪之身,没什么好给你的。”

    这次飞铙没有再留情。

    明晃晃亮闪闪,刹那间就要向咽喉而来!

    她堪堪一躲,利刃擦着她的太阳穴而过,狠狠钉在车壁上。木簪被拦腰折断,发丝散落一地。

    马车霎时间四分五裂。

    妇人嫣然一笑,“那就拿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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