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忽无根

    此时西屋里的田苗已经足足坚持了八个小时,人已筋疲力尽,但小生命就像感知到外面世界的寒冷似的,依恋着母体怎么也不愿离开。一波阵痛过去,接生婆再次跪在炕上,双手挤压着田苗的小腹,嘴上提醒道:“姑娘,吸口气,再使劲。”

    田苗涔湿的双手紧紧抓着炕沿,不停地重复着动作,直到力气耗尽,

    “嬢嬢(*),我这孩子怎么还生不下来呀,都一天了。”说完弓起的后背重重地砸回被褥上,很快,下一波阵痛又会袭来。

    之前看管她的两个中年妇女站在地上,一个给接生婆打着下手,一个用热毛巾给田苗擦着额头、颈间的汗水。

    “姑娘我跟你说,你这是头胎,头胎都这样,等第二胎就快......”话没说完炕上、地下的三个人都意识到什么,互相看着,哎,哪还有二胎了。

    接生婆赶紧转移话题:“姑娘啊,你人长得瘦,胯骨没有那些坨大的宽,是费点劲......,哎,姑娘,别睡过去呀,咱还得使劲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暗无星辰的夜晚无情地吞噬着人的精力和体力,对外屋的人却是度日如年。此时的田苗已经气若游丝,精力和体力几近耗竭,孩子的头已经看见了,就是卡在产//道里下不来。时针越过12点,这是新的一天的开始,却是整个赵家小院最难熬的时刻。

    这会儿接生婆已经累的没了力气,两个中年妇女学着她的动作轮流帮田苗挤压小腹。

    “亮子家的,你可不能睡过去,快了、快了啊。”

    “对了,今天沈城还来人了呢,说是你的什么朋友的外甥女和她对象。”

    田苗的手动了动,被汗水打湿的睫毛费力张开,头微微扭向炕沿,棚顶的灯光正好打在暗淡的眸子上,折射出点点光亮,“她在哪?”

    “在外屋呢,都在外屋等着呢,你要叫她吗?”

    田苗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还是把孩子生下来再见她吧,我现在太狼狈了,怕吓着她。嬢嬢,再帮帮我。”说着重新弓起背,头也离开了后面靠着的枕褥。

    凌晨两点,孩子终于艰难娩出,是个女孩儿,只可惜孩子在产/道里停留的时间过长,在离开母体之前就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生出来全身都是紫红色的,块头倒是不小,难怪这么难生。

    接生婆拎起婴儿的小脚丫,在后背上拍着,一下、两下......,无数次令人心悸的“呼唤”都没能迎来一声推开人间大门的啼哭。

    “唉,告诉老赵太太吧,孩子没了。”接生婆向外屋努努嘴:“小心着点儿说,怕她扛不住。”

    “我懂、我懂,你说这赵老太太强势了一辈子,到头来一个也没护住。”站在地下的中年妇女轻轻拉开门闪了出去。

    孩子脱离母体的瞬间田苗觉得自己像被掏空了一般,身上轻飘飘的,人的意识也开始涣散,但仍提着一口气,等待着奇迹的出现,可等来的却是最残酷的结果。人的生理和心理都有一道防线,一旦被击穿,身体机能很可能会停摆,仅存的一丝意识也会彻底被瓦解,人就这么坠入了深渊。

    “亮子媳妇,醒醒、醒醒......;

    醒醒啊亮子媳妇,你这流了这么多血......;

    唉,姑娘啊,你胎盘还没出来呢,可不能迷糊过去。”

    几个人拍打着田苗的脸颊,却还是没能唤回她的意识。

    时间过去了半个小时,宫缩已经无力地停止,胎盘却留在了腹中。

    “哎呀,出血了。”一个中年妇女惊叫起来。

    如注的血流涌出体外......

    “哎呀,这是大出血了呀,我的妈呀。”

    “这可怎么好,这趟活算白干了,闹不好还得赔钱。”接生婆到底还是有经验,嘴里叨叨着:“快拿些布巾来。”手上忙活着将能抓来的棉布塞到田苗的身/下。

    “这可不行啊,这女人大出血是要人命的,我是无能为力了,得赶紧送县里的大医院。”

    “这大半夜的,咋上医院啊,再说了,县城离咱这五十多里呢,能来得及吗,老嫂子,你给想想办法吧。”

    “我要有办法不早想啦,这人命关天的。”

    这一宿堂屋里的人也都没有睡,神经绷得紧紧的,刚才得知孩子没了赵亮母亲已经昏厥过去一次了,这是她最后的希翼和安慰,也是保住赵家根脉的唯一可能。在她醒来的一瞬间甚至觉得孙女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只要她还活着,可是这点卑微的愿望老天爷都没能满足她。

    一直提着精神等消息的依来也是怔怔的不可置信,这么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说没就没啦?这田苗姑娘的命可真不是一般的苦,可惜自己一个外人现在一点忙都帮不上,还有,回家可怎么跟三姨说呀。

    “老嫂子、老嫂子,不好了,大出血了,亮子媳妇大出血了。”

    “你说什么?”刚刚缓过来的赵亮母亲双臂撑着扶手想站起来,身体一摇晃又跌回椅子上。”

    “亮子媳妇大出血了,得赶紧送医院,晚了就没命了。”

    赵亮母亲仰头看着站在身前的中年妇女,好像在消化这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幸消息。依来腾地站了起来,她虽然是个没结婚的大姑娘,但也知道这生孩子大出血是极其危险的。没等她想明白该说什么赵亮母亲霍地转身,对蹲在墙角埋头叹气的赵亮爹吼道:“快去大队叫拖拉机,快去。”

    赵亮爹抬头望了望门外漆黑的夜空为难道:“这大半夜的生产队哪有人啊。”

    “榆木脑袋,你不会上家找去叫啊。”

    “哦、哦。”赵亮爹忍着腿麻,一颠一颠地出了堂屋,细心的小余跑到院子里,踹开车梯道:“大爷,我带您吧,天黑路滑。”

    赵亮妈踉跄着起身想进西屋,大伙怕她受不了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谁也不敢让她进去,七手八脚将她按回椅子上。

    “亮子媳妇醒了,要见省城来的姑娘,有话要跟她说。”稍顷,一个中年妇女拉开西屋的门喊道。

    “啊?她醒啦?能说话啦?”依来弹起来就往门口扑去。

    “姑娘啊,趁着她明白有什么话赶紧说清楚啊。”中年妇女拽着门把手叮嘱道。

    依来骤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惊恐地看着对面的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以为女孩儿是害怕这种场面,忙安慰道:“别怕,不吓人,我们都在屋呢。”

    “不是,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依来是见过自己母亲离世的场面的,倒也不惧怕什么。

    “县医院离咱这五十多里呢,就是有车恐怕也来不及了,血流的太多啦。”中年妇女别开脸,将门推开。

    依来深吸一口气迈步进屋,不大的小屋靠窗是一铺炕,一个清瘦的女孩儿横躺在炕边,湿漉漉的发丝被掖到耳后,露出惨白如纸的面颊,一条粗布被单盖至腰际,遮住了身下炕席和褥子上的大片血迹。

    炕上有血不能坐,中年妇女极有眼力见儿地搬了个凳子放在炕边,依来缓缓坐了下来。眼前的女孩瘦弱得像一株荒草间飘摇的蒲公英,又像一叶挣扎在水面的浮萍,飘忽无根。

    田苗极力撑开铅一样沉重的双眼,想从眼前这个陌生女孩儿的脸上寻找依念的影子,“嬢嬢,帮我把手檫干净。”

    中年妇女急忙拧了条热毛巾为她擦干净搭在炕沿的左手。依来垂眸凝视,田苗的左手腕上赫然带着一条红色的同心结。

    田苗气息微弱地笑笑,颤颤启唇:“这个,我和亮子一人一个,等依念姐去部队的时候,要是可能,帮我带到亮子坟前。”说着抬了抬手,将五指并拢,示意依来取下来,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赵亮葬在了远离青海的甘肃大山里。

    “好。”依来弯下腰,极轻极轻地退下粘了点滴血迹的同心结。

    田苗提了口气再次开口,声音弱如蚊蝇,依来急忙将身体向前倾了倾,凑近田苗的脸,“亮子一个人在那边太孤单了,我要去陪他了,——亮子对我好,我跟他没过够,——我对不起他,没能给他留个后......。”女孩儿费力地倒了一口气继续道:“依念姐是好人,谢谢她,——我的事先别告诉她,照顾好她。”

    “好,我答应你。”依来本就是个眼泪窝极浅的姑娘,此时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手背上,掌心里攥着的是带着田苗体温的同心结。

    田苗的睫毛颤了颤,一串晶莹的液体滑出眼角,眸光终于暗淡下去,再次进入昏迷状态。

    “醒醒啊,田苗,你坚持住,一会儿车来了就送你上医院。”依来双手扶着炕沿极力想唤回田苗的意识。

    “姑娘啊,别叫了,你没见她连求生的念想都没了吗,她现在是一门心事去见亮子和孩子了,别人拉不回来了。走吧,别看了,外屋去吧。”刚才那个中年妇女搂着依来的肩膀将她的脸转了过来:“听天由命吧。”

    赵亮爹和小余带回的消息让一屋子人最后的希望也几近破灭,大队拖拉机手白天去了邻村丈母娘家,因为下雨昨晚没回来。

    “唉,别人都不会开那玩意儿,等他天亮回来还来得及吗?”赵亮爹右手握拳狠狠砸向左手。

    整个堂屋没有一个人开口回答,安静的出奇。

    凌晨四点钟,田苗与世长辞,时年二十一岁。

    没能见上爱人最后一面,没能将自己的孩子带到人世间,她是带着深深的遗憾和不甘离开人世的,唯一的安慰就是一家三口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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