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来歪头看着依云的脸小心地问：“二姨你知道有一个部队家属跟我三姨挺好的吗，她俩还经常通信呢......”
“知道啊，小田姑娘吗。”
“对，就是她，她男人在部队牺牲了。”依来放低了声音，生怕吓到隔壁的依念妈。
“啊？牺牲了？”依云手一抖，“不，这小田姑娘才结婚没一年吧，男人就没啦？这命也太苦了。”
“可不是吗，她现在快生了，可是她婆家把她困在那个小渔村，就是想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再把她撵走。我三姨夫的意思是大家帮忙尽快将田苗接到沈城来，沈城的医疗条件是那个海边小渔村没法比的，还有就是在孩子出生前离开赵家，也是为了避免母子分离的悲剧。”
“接，赶紧去接呀。”
“我三姨夫还说这事先瞒着我三姨，怕她跟着着急上火动了胎气，等人接来就没事了。”
“对、对，是这个理，可你三姨不去，别人小田也不认识呀。”
“我想好了，我拿着她给我三姨的信去，她自己写的信她还不认识呀。”
“那倒是行，不过你一个女孩子自己去可不行，得找个男的跟你去，保险。”
“咳，我三姨当年还自己上西藏了呢。”
“那不一样，听说这家的老太太挺不好相处的，她要是非拦着，你一个人能把人接出来吗。”
“不用找别人，我跟我对象商量好了，他跟我一起去，他是大连人，对当地的情况熟，这田苗的婆婆看来不是个善茬，外地人去了怕她欺生。”
“可也是，那你们小心点啊，有话好好说，别跟人家闹僵了。”
“我知道，二姨你放心。”依来一脸惋惜：“哎，你说这姑娘也真是够可怜的，她还没我大呢，这就守寡了，将来一个人带着孩子可怎么过呀。”
“怎么过，先把这关过了再说，满月以后，他愿意回老家或者去部队随她吧，日子总得过下去。”依云叹息道。
第二天一早依来和男朋友小余便风风火火地去了火车站，买票登车直奔大连。
今天是依念产检的日子，早上并没有乘班车去筹建处上班，吃过早饭她捧着茶缸进了小灶间，开口就埋怨：“二姐你说来来这孩子，跟对象回老家见家长这是多大的事儿呀，也不提前点儿说，好给她准备点儿礼物带去，好歹是第一次登门，结果昨天晚上才说，今天一早就跑了。”
依云回身挤出个笑脸：“咳，这丫头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啥时候不是风风火火的，按说俩人处对象时间也不短了，来来毛岁（＊１）都二十五了，早该谈婚论嫁了。哎，你先别管她，我问你，你现在也满七个月了，医生可说了，像你这种情况前三个月、后三个月都得格外小心，尤其是生的时候更是一大关，你这班儿还没上够啊，还不赶紧休假。”
“我休、我休，今天不是产检吗，完了我就让大夫给我开病假条，产假就五十六天，也不能先休了呀。”
“病假就病假吧，就别心疼工资了，命要紧，一会儿我陪你去厂南医院。”
依念从厂南医院回来便正式开始了休假，这也是医生强烈建议的，而且临近预产期的时候还得提前住院，以防万一。
依来和男朋友小余当天下午就到了大连，早上从沈城出发时天色尚晴，随着车轮的滚动逐渐转暗，过了瓦房店车窗外开始飘起细碎的雪花，气温也开始下降，按说三月初的东北下个雪也不算稀奇，只是这雪下起来没有停的迹象，且天空的颜色越来越深。两人怕天黑之前到不了赵家，连家都没回直接在站前坐上长途汽车向海边赶，心细的小余还买了把雨伞。
他们赶到当地公社时天上的雪花已经转换成冻雨，这种天气平时很少见，却触不及防地被他们赶上了，抬眼望去，道路两旁的枯树枝上挂满了成串的冰雨，银装素裹，景致倒是极为难得，雨滴砸到地上立刻结成了亮晶晶的冰，刚刚凝结成冰的地面光亮如镜。
两人边走边打听，很快找到了公社办公的地方，一排废弃的教室，“请问现在有去赵家大队的车吗？”小余抄着大连口音急匆匆地迈进公社办公室，依来抖着雨伞上的冰花紧跟其后。
“赵家大队明天才有车来呢，今天哪有啊。”室内两个公社干部不约而同看向进来的青年男女。
“那请问还有什么办法能去赵家村，我们是从沈城来的，要去赵家大队接一个人，挺急的。”小余急切地问。
“接人？接谁呀？”对面一位看着像领导的中年男人抬头问。
“嗯，是一个军属，她丈夫在部队牺牲了......”
“你说的是赵亮家的？”听中年男人的口气似乎了解内情。
“啊对，她现在快要临产了，我们是她爱人的战友让来的，接她去沈城，那里的医疗条件是全省最好的，她的朋友也在那里，大家都能照顾她。”小余的话说的婉转，但意思却很明确。
“赵亮的事我们都知道，想不到部队上还挺关心这事儿，可是你们今天赶的时候不巧，公社也没有车送你们去呀。”
依来跨前一步道：“那麻烦告诉我们路怎么走，我们走着去，今天必须到，现在距离田苗预产期就一个星期了，我们明天得带她回去，晚了怕路上不安全。”
“这十几里路呢，走到晚上也到不了啊......”中年男人话到一半似乎想起什么，扭头对屋里另一个人道：“小王啊，去把咱那台自行车推来。”
桌对面的年轻人迟疑道：“书记，那台车可是咱们公社的宝贝，谁出去都得用它，要是丢了......”
“我说小王，你怎么跟个小气鬼似的，人家省城来的同志是办正事，还能骑了不还啊。”
小余听出了两人对话的弦外之意，忙开口：“请放心，我们明天一定把自行车带回来。”
见叫小王的年轻人还有些迟疑，心急的依来不想再耽误时间，探身向前，伸出左臂道：“我这个表肯定比自行车值钱，把它压在这总行了吧。”
几个人齐刷刷看向她，脸上惊愕不已，应该是都没见过这么“虎”（＊２）的姑娘。
“这可使不得，要是传出去公社的脸都丢尽了，大家都是帮助军属解决困难，这也是我们份内的事。小王，去把车推来，对了，这天气不好，路滑，你们小心着点儿。”书记忙向外摆着手。
“谢谢。”
“谢谢。”
两人终于如愿拿到自行车，推车下坡的时候小余还不忘回头调侃：“你是真够‘虎’的。”
依来瞪起眼睛为自己辩解：“我这不是为了快刀斩乱麻吗，哪有时间跟他们墨迹（＊３）呀。”
小余被逗乐了：“行行，你厉害，下次再有这事儿提前告诉我一声，别把家底都当出去了。”
依来作势在小余后背拍了一下：“哎呀，走你的吧，我又不傻，这不情况特殊吗。”
一把雨伞下面一车二人，碾着地上脆如冰糖的道路艰难地向海边骑行。傍晚时分终于赶到了赵家村，在村民的指引下两人很快找到赵亮家。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整座赵家小院弥漫着不安的气氛，院子里搭着一个棚子，一口铸铁的大锅正在煮着沸水，堂屋的门开着，不断有人出出进进。
依来上前叫住一个端着热水准备进屋的中年妇女，说自己是受人之托从沈城来看望田苗的。中年妇女一怔，上下打量一圈对面的两个年轻人，嘴里嘀咕着：“真会找时间，赶上人家生孩子来。”
“你说什么？谁生孩子？”依来大惊失色。
“还能有谁，亮子媳妇呗，这预产期还有将近一个礼拜呢，这么早就来动了，都折腾一整天了。”
依来和小余对视一眼，心开始直线下沉，紧赶慢赶还是晚了。
赵亮的母亲昨晚刚从部队回来，因为悲伤过度人明显憔悴了许多，听说依来是依念的外甥女，还算客气，叫人出来将两人让进了堂屋。
此次高原之行老太太算是亲眼目睹了部队国防建设的艰辛和不易，哪个亲娘不疼儿，痛失亲子的锥心之痛和眼见儿子身葬异地他乡的无奈多少钝化了她的棱角，加上阚江川等人的安抚终于平稳走完了整个流程，没有给部队添什么麻烦。没想到前脚回家后脚田苗就有了动静，比预产期提前了一周时间。
赵亮母亲眨了眨疲惫松弛的眼皮看向进来的两个年轻人，示意两人坐，又顺着自己混混沌沌的思绪开口道：“依念是你姨呀，你姨我见过，可有样了，一看就是个女干部，说话也好听，像匣子里的广播员似的，难得她还惦记着亮子媳妇。对了，听亮子媳妇说她也怀孕了？几个月啦？”
“七个月了。”依来没想到赵亮的母亲竟想起这事，来之前脑海中盘桓着的周身是刺的刁蛮老太太和眼前这个疲惫哀伤的小个子老妇人真的是差距太大了，难怪都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世间最残酷的事。
依来知道农村人生孩子都是请的村里的接生婆，没有上医院的，自己的母亲生五个孩子都是在家生的，现在田苗已经进入产程，上医院、去沈城都不可能了，只得等孩子出生后再考虑下一步的去向安排了。
西屋内隔一段时间便发出的极力隐忍又不得不溢出的叫声撕扯着人的神经，天色也越来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