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枯荣

    阚江川终于等来了赵亮的母亲和另一位牺牲战士的老父亲,老人是从革命老区风尘仆仆赶到西北高原的,他没有向部队提任何要求,只是请阚江川带他来到后院,去见参军仅一年的儿子。

    早春的寒风中,老人微弯着脊背站在泛着白茬的简陋棺椁前,脸上的肌肉如风削蚀骨般塌陷着,声音低哑得像混着泥浆的沙砾:“打鬼子那会儿我们白洋淀人没少牺牲,现在虽说不打仗了,可当兵就有可能牺牲不是......”

    “谢谢,谢谢老区人民对部队的支持和理解。”阚江川准备了一肚子安抚的话此刻都没了用武之地。

    风雨共担,为国舍命,老区人民的风骨堪召日月。

    出殡这天是个难得的晴天,但是气温很低,罡风在山谷里四处游弋,两副粗糙简陋的棺材并排放在院子正中。

    此时,赵亮和年轻战士正静静地安卧在棺椁之中,八名战士肃立在侧,准备将棺椁装车移往烈士陵园安葬。

    “等等......”年轻战士的父亲突然扒住儿子的棺材不让抬走,在场的官兵揪起了心,以往也有家属在这种场合情绪失控的情况。

    阚江川急忙上前扶住老人的胳膊,老人用手挡了一下,示意自己没事,回头用粗砺的双手缓缓抚摸棺盖,一圈、一圈......,由里向外画着圈,一旁赵亮妈的嚎哭声瘆得山谷里鸟兽惊飞。

    稍顷,老汉扬声喊着儿子的小名:“耀啊、耀,走吧,什么都不用惦记,等爹和娘有那一天都去陪你,啊!”

    老人说完“啪”、“啪”、“啪”连拍三下棺盖,大喊一声:“走!”就再也不出声了。

    当地的烈士陵园非常简陋,没有围墙,没有墓碑,只有一泡泡黄土堆积成丘、散落在荒凉的山坡上,每泡黄土前面都插着个形状、大小各异的木牌,上面用黑色墨汁写着一个个普普通通的名字,有些字迹已略显斑驳,他们青春的容颜何在、他们的献身经历是怎样的,外人无从知晓。

    赵亮和小名叫耀的年轻战士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葬在了这片贫瘠的荒原上,伴随他们的是天空中流动的日月星河和地上周而复始的草木枯荣!

    田苗在被关了四天后终于趁两个看管她的中年妇女不备溜了出来,赵亮家住在一个三面环海的小渔村,村民们靠常年出海打鱼为生,这里交通非常闭塞,每周只能用拖拉机去公社接送三趟来往人员。

    田苗扶着沉甸甸的肚子,想跑却跑不起来,只能蹒跚地向大队部疾走,还不时回头望一眼,生怕后面有人追上来。之前外屋两个中年妇女的对话还在耳畔嗡嗡回响,这是她无意中听到的:“哎,你说她老太太是安的什么心,把人困在这里这么长时间,等孩子生下来再逼人家姑娘跟他儿子离婚,然后把这个孩子安在她娘家远房外甥女名下,多缺德呀,人家姑娘好歹是你儿子明媒正娶的吧。”

    “咳,她老太太还管那个,这要是生个男孩儿还好说,撵的是苗苗一个人,要是生个女孩她都不能要,得娘俩一起赶走。”

    “可不是,她老太太多重男轻女呀,不过现在赵亮都牺牲了,不管男女,就这一棵苗了,还能不要啊.......”

    田苗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从巨大的震颤和悲痛中挺过来的,嘴唇里边的嫩肉被牙齿咬得鲜血淋漓,没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被外屋的人听到。原来自己一直在赵亮母亲设的圈套里活着,最大的用处就是给赵家传宗接代,然后就会被一脚踢开,她相信赵亮是和自己一条心的,会护着她的,可是现在唯一能护住她的人......不在啦?牺牲啦?老太太去部队之前的所有反常举动现在看来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田苗一路抹着挂满脸颊的泪水来到大队部,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大队会计一个人在,他见田苗踉跄着迈进门槛,先是一愣,继而明白过来,看来大家极力瞒着的事儿是露馅了。

    赵亮牺牲的事在村子里算是大事了,只是田苗被关在自己屋里,没人跟她说实话罢了。

    “哎呦,亮子媳妇呀,你咋来了呢?有啥事儿让人来捎个话不就行啦,你这身子骨可金贵,快坐、快坐。”大队会计抬手示意田苗坐在门口的凳子上。

    “钟会计,你跟我说实话,亮子是不是牺牲了?”田苗焦急地望向对方。

    钟会计眼神闪躲了一下,极力回避着田苗的视线,还没想好怎么搪塞过去,田苗已经了然,也不追问,单刀直入道:“钟会计,大队今天有车去公社吗,我要去部队......”

    “你要去部队?这可不行,你都快生了,去部队半路上要是出了事你家老太太能把大队部拆了。再说今天也没有车啊,走不了。”

    “那我自己走着去,你告诉我去公社怎么走。”田苗梗着脖子撑身站了起来。

    “哎呀,亮子媳妇,你可别,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也挺同情你,但是放你走可不行,出了事我担不起。看你这急火火的是偷跑出来的吧。你家人发现你不见了,一会儿就得追过来,你这身板能跑过他们吗?被抓回去你连个送信的机会都没有。”

    田苗刚刚迈向门槛的脚步陡然顿住,钟会计说的没有错,自己只是在“猫”打盹的时候溜了出来,说不定赵家人已经发现自己不见了,正在到处找呢,自己现在行动不便,恐怕出不了村就会被抓回去,你又不是当地人,没人会向着你说话。

    钟会计见田苗听进了他的话,遂继续道:“你倒不如赶紧给家里人写封信,让他们来接你,是去部队还是回老家,到时候有人给你撑腰,你也有个主心骨不是。”

    田苗的心“砰砰”急跳,钟会计的意会她听懂了,单靠自己的力量是走不出这个村子的,只有搬援兵,赵亮已经不在了,她怎么舍得让唯一的骨肉和自己分离,孩子一定要带走,不能让他(她)一出生就没了父母。

    “钟会计,麻烦给我两张信纸。”田苗回身伸手道。

    “好、好,你快写,等有车去公社我让他们帮你寄出去。”

    “谢谢。”田苗抹了把流至下颌的泪滴,抓过纸和笔潦潦草草地划着,生怕信没写完赵家人就追了过来。

    目前看有能力将她带走且名正言顺的只有她的哥哥,只是信到四川,人再动身赶来至少要一个星期,其间自己仍要承受等待的煎熬。

    第二封信落笔前苗苗犹疑了片刻,按说距离最近、又信得过的是同在一个省的依念,但是依念同样身怀有孕,不方便出行,并且赵家人看着不太好惹,她不忍心依念搅进这个是非里,最终还是将信写给了阚江川,一来了解赵亮牺牲的细节,同时将自己的处境告知;二来打听自己重回部队的可能性,她想去赵亮牺牲的地方看看,虽已天人两隔,但她还是想去陪陪他,给他扫扫墓。

    窗外土路的尽头已经出现了赵家人的身影,声音嘈杂无序,苗苗低头飞快地在两张信纸下方分别写下两个不同的地址,然后从衣兜里掏出几枚硬币,连同信纸一并推给钟会计,说了声:“拜托了。”遂转身站了起来,挡住身后的桌面。

    钟秘书快速拉开抽屉,将信纸和硬币一并划拉进去,抬头看向已经奔到门口的两男两女,故意提高声音问:“婶子,你们是来找亮子媳妇的吧,她想去部队,这我哪敢答应啊,这道上要是出点儿啥意外,他家老太太能扒了我的皮。这不,我好说歹说才把她劝住了,行啦,你们扶她回去吧,看她这一走一晃的也挺不容易的,别为难她。”

    “没有、没有,没人为难她。”一个中年妇女向身后三人递了个眼色,又转头对田苗道:“亮子媳妇啊,你可吓死我了,这要是把你弄丢了,你家老太太能饶了我们吗。”

    “走吧,我跟你们回去。”田苗凄凄一笑,迈步出屋,被几个人夹在中间向赵家老房走去,钟秘书看着几个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直摇头,哎,这姑娘命够苦的。

    田苗被赵家人带回了小屋,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等待......

    阚江川接到田苗的信时间又过去了四天,手握着信纸,眉间已拧成个川字,赵亮和田苗的悲剧已经注定,无可挽回了,但是让苗苗再受二次伤害,就是活人的失职,现在当务之急是将田苗从那个闭塞的小渔船接出来,确保母子平安,也算告慰赵亮的在天之灵了,至于以后怎么安置部队应该会有个说法。

    依来今天下班格外早,进了依家小院便匆匆钻进东屋小灶间,放低了声音道:“我三姨没回来吧?”

    依云从灶台边起身,回头白了她一眼:“你三姨哪天回来比你早过,上班那么远,班车都得开四十分钟......”

    “没回来正好,二姨我有话跟你说。”依来凑到依云跟前将声音放得更低:“下午我接到我三姨夫的长途电话了......”

    “啥?你三姨夫给你打电话?他咋不直接给你三姨打电话呢?出啥事了?”

    “是出事了,我三姨夫不想让我三姨知道才给我打的。”

    “啥事儿,你快说。”依云心里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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