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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兄弟同门

    雨在夜半的时候停了,郢都里的积水逐渐消退。

    “上官氏之所以扣人,无非是知道大人看重朋友,最近又得了楚王宠信,便漫天要价,要想挟大人,顺便出口恶气罢了。我猜人大概就在大人父亲被关过的地方,不如先去找郢都中负责刑狱的同僚问问。”

    郢都司法极度混乱,一位司败大夫下有数位廷理大夫[1],往往亲亲相隐,官官相护。

    负责刑狱,又能说上话的同僚,便只有那个曾和他一起读书,现任廷理大夫的景瑳了。景瑳是长子,和寿陵君早早分了家,带着妻儿老母,独自住在廷理官署的后院。

    望舒回忆着阿洛的话,跟夏沅先爬上景府的墙头,再顺着树干溜下来。谁知因为分心,脚下一滑,摔得满身是泥。

    月光澄澈,先生的死讯像黑漆漆的远山,横亘在他心头,他不敢看远山。

    方才他们到府门口的时候,家仆推脱说景瑳已经歇下,不便见客,可府里却灯火通明。

    望舒再去请,府里的灯便一盏接一盏地灭掉了。

    情急之下,夏沅提议让谷梁婴在车上等候,自己带望舒翻墙进去。

    谁知这后院竟是个四进还扩出两列的院子。二人没头苍蝇一般找了一刻,眼见月亮又向下斜了一寸,更加焦急。

    “站住,你们在找景瑳?”

    起风了,月光被云影遮住,一个黑影立在墙头,向他们招手:“愣着干什么?跟来。”

    黑影操着很明显的中原口音。

    “你是谁?”夏沅拦下望舒,仰头问那黑影:“凭什么跟你走?”

    “有人翻墙进来了!快捉贼!”夏沅话音刚落,四下捉贼声起,火把呼啦啦招呼了过来,将夜空烧得透亮。

    黑影叹口气,轻松地在院墙上一溜小跑,转过一段飞檐后消失不见。

    “快跑。”望舒拉起夏沅,沿着那人走过的路,在院墙下飞奔起来。他们转过一道虚掩的院门,抬头一看,黑影稳稳地站在墙头,伸手指着下面不起眼的背阴小屋。

    “人在里面。”黑影发话了:“快聊,我也有事找他。”

    “这么大的廷理府,他就找个柴房睡?”夏沅质问道。

    黑影哼了一声,跳跃几下,翻过重重屋脊,消失到月边的云里。

    “保护公子,贼在这里!”脚步,火把,骤雨般地靠近了。

    望舒来不及思索,直接推门进去。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入目是一间黑灯瞎火,没有窗的小卧房。

    “喵呜——”黑暗中,蓦地撕开了几双荧光的眼睛。

    “小夏,闩门——阿嚏!”

    望舒连连喷嚏,俯身吐出嘴里的或硬或软的毛发,拔剑出来。那些聚拢着的眼睛一下子熄灭了,再度亮起的时候,已经分散到房间高高低低的角落。

    “复、复关,你……我……你要杀我?”一团光从身后亮起,入耳是令人恼怒的结巴腔调。

    望舒回头看去,景瑳披头散发,长袍委地,正站在他身后瑟瑟发抖。

    “公子,可有见到贼人?”门外有人问。

    景瑳扬声道:“故、故友来访,还请……不要打扰。”

    “宋玉在哪儿?”望舒看他唯唯诺诺的结巴样子,心头火起,剑直接指了过去:“小夏,把他灯收了。”

    夏沅一把夺过景瑳手里的灯,放到一旁的案几上。

    “不是……你,你有话好好说……别污蔑我……我怎么知道子渊在哪儿?”景瑳影子投在墙壁上,像一只瑟缩的大猫。

    几只养得油光水滑的猫在他们脚下盘旋,其中一只似乎嗅到什么气息,直往夏沅怀里挠。夏沅只得摸摸猫脑袋,说:“这不是给你吃的东西,你若想要,我下次来给你带。”

    “你是廷理大夫,哪个人关在哪,不问你问谁?”望舒又逼近了几步:“说!”

    意料之外,景瑳耸耸肩,神态一下舒缓了。他拍了拍袖子,挡开舒的剑,俯身抱起一只三花猫,开口道:“复关,你有话好好说。”

    “你明知道我来找你,为何推三阻四!是不是知道什么?”望舒急得再次举剑。

    景瑳的眼神里浮现出怜悯,就像他看那些猫的眼神一样:“复关,我不是宋玉,你得跟我好好讲话。”

    “你……子展,请问你可知道宋玉的下落?深夜打搅,属实是寻人心切,不得已为之,请你见谅。”望舒怔了半晌,收剑入鞘,作揖道:“还请你见谅。”

    景瑳闭上眼睛,脱下了他披着的常服外袍,露出蜀锦制的漆色交领上衣和白色暗纹下裳。蜀地的锦像月光一样柔和,深为各国贵族钟爱。

    “你、子展,你做什么?”望舒吃了一惊。

    景瑳没理会他,解开了下裳的系带,柔软的丝绸滑落下来,露出他两条瘦弱的腿,其上的伤痕如同枣树的结疤。

    “你……!”望舒把夏沅拉到他身后,自己也转过身:“我在问你宋玉的事……”

    “复关,你看着我。”景瑳因为不再结巴,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

    望舒不情不愿地扭过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缎面上衣挂在景瑳的腰间,他的背上,有严重烫伤造成的瘢痕。崎岖坎坷,期期艾艾。

    “这是怎么回事?你之前没有的。”

    记事起的每个夏天,父亲经常带着他们几个贵族家的孩子,哼着怪调子的《式微》,驾车到云梦泽边冲凉。父亲为楚王出生入死,身上坑坑洼洼,不甚美观。孩子们的身体则鹅卵石似的,滑溜溜,光亮亮。

    景瑳轻轻笑了,转过身,撩起自己的额发:“这一块疤,是父亲拿砚台砸的。他把我病重的母亲锁起来,用烙铁烙了我满背。后来,又拿荆条抽我双腿,害我大半个月没下床——也因此没能去送令尊一程。”

    “寿陵君为什么打你?”望舒皱眉道。

    景瑳无奈地重新穿衣,环佩叮当,像是他嶙峋的骨头撞在一起:“我灌醉了父亲,偷他的令牌和宋玉一起去狴犴狱看望令尊——被发现了。”

    景瑳模仿着寿陵君的语气:“我……我让你一一一辈子……都再也不敢忤逆我!”

    宋玉还去看了父亲?望舒一直以为宋玉在父亲出事后,便果断和他们断绝来往了。

    “那也不该打。”夏沅从猫爪下帮景瑳救回已经抽丝的外袍,闭上眼睛递给他。

    “小妹妹,看你说的。整个郢都谁家老子不打儿子?除了复关的父亲和三闾大夫,哪儿找得出第三个?”景瑳调笑道:“不过你是女孩,生来就不会挨打。”

    “所以——宋玉在哪里?”望舒没心情和他贫嘴,再次逼问:“你半夜不睡,定是知道什么。”

    “半夜不睡是有案要断,不是为别的。”景瑳阴恻恻地提醒道:“你又忘了好好说话。”

    望舒死死瞪着他,右手按到剑上:“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我的名怎么读?”景瑳捏捏怀中猫粉嫩的猫爪,猫不乐意地扭动了几下,挣扎着想要跳出去,最终耐不过主人摆弄,“哼唧”一声屈服下来。

    “景瑳。”望舒飞快答道。

    景瑳满意地舒了一口气,筷子似的手指挠挠猫耳下的小窝,向门外吩咐:“这只猫儿形单影只得可怜,我和复关出去找找它的兄弟。长庚,备车。”

    “复关,你可带了吃的?不然可引不来小猫。”景瑳压低了声音:“经常为你驾车的谷梁氏,怎么没有一起来?”

    望舒不解:“吃的带了,谷梁婴在门口等我们,但我不是来陪你找猫的——”

    “长庚,你去前门,让谷梁氏驾车到后门。带我们去找猫。”景瑳重重强调了后面几个字,俯身放下了猫:“复关,若我帮你找着了,这人情你拿什么还?”

    终于说出这句话了。望舒心上的担子轻了些,连忙从怀里掏出阿洛整理好的帛书:“这是上官氏侵吞民田,逾制祭祀的证据,能还你人情吗?”

    “还不了。”景瑳接过来,扫了一眼,斩钉截铁地说:“前些日子你在上庸,他求我父亲去国君面前说好话的时候,已经把这些东西交给我了。”

    灯油将尽,景瑳的眼里的光也暗了下来,他的影子却越发巨大,黯淡了整个卧房:“拿来保命的东西,为了个没权没势的死脑筋,轻而易举地交出去,可不是肉食者的作风啊。”

    景瑳想要什么?上庸?房陵?郢郊的田地?望舒左手死死拉着夏沅,右手按剑按得更实了。不如就此挟持了他——看他到时要怎么办。

    “两件事。第一,今夜鸡鸣时分,我要送人出城,你手下的人不许拦着。”景瑳俯身放下猫,猫箭一样弹射了出去,藏到帷幕脚边,幽幽地盯着他们。

    “第二,我的五弟,今年十四岁,你妹妹今年多大?”

    “家妹婚姻已定,不劳费心。”望舒转头看了一眼夏沅,回绝道。

    “哦?敢问定的是哪一家?”景瑳意味不明地笑了:“我以为你带女眷出来,就是为了和景家结亲呢。”

    “上庸的谷梁氏,征礼已经纳了。”望舒随口胡诌了一句,反问道:“你还有什么条件?”

    “既如此,一时我也想不出别的。”景瑳趿拉上鞋子,说:“走,去找猫吧。”

    专门关押平民的司败狱比狴犴狱更加拥挤黑暗。各有苦衷的哀求声绵密厚重,潮水般冲击着监室顶上血味的铜铃。

    景瑳和夜班的司直官耳语了几句,司直官踌躇片刻,点了一盏灯,提起来在前面开路。

    一见灯火,蚊虫立刻扑上来,落雨一样撞向灯纸。

    夏沅想要张口喘息,谁知黑压压的小虫,带着糜烂的味道,瞬间填满了喉咙,她俯身干呕起来。

    “快走。”景瑳催促她:“呆得越久越难受。”

    几人踩着草垫和木板,跨过血水,屎尿,爬满驱虫的动物尸体,走到司败狱深处。

    夏沅细细数过去,这里足足有上百间牢房,每间牢房仅有几尺见方,却关押了十人有余。轻伤的囚犯或抱臂蹲于夯土台上,或站在积水中。伤势重者,则闭目蜷缩于角落。

    她走在最后,仔细辨认着牢房里的每一张脸,那些土色,绝望的脸——特别是某些少了指甲的手,她总要忍住惊恐,向上去打量手的主人。

    这个太瘦,这个肤色太黑,那个面目太狰狞,那个有络腮胡子,都不是他。

    如果见到他,她要怎么说,才显得自己像个大人?你辛苦了?不对,听起来很生疏。我们一起回家吧?不对,好像又有点太幼稚。要不说,我来救你了?不行不行,这样会抢了复关的功劳。

    三闾大夫投水而死的消息,是复关告诉她的。那封遗书她也看了,复关喊她别信。毕竟连久居乡下的她,都知道三闾大夫是只百折不挠,淬火而生的神鸟,怎会轻易自绝于世?

    若复关没时间的话,她也可以陪他去罗城找三闾大夫,让他高看自己一眼。

    凝神间,走在队首的司直官停了下来。他挥手让狱卒打开面前的一间牢房,挨个将囚犯拖出来,塞到其他人满为患的监室。直到臭气熏天,黑蛆遍布的稻草席上,只剩一个蜷缩着的,血迹斑斑的人。

    夏沅曾在乡下看到被野兽咬死的猫,也是这样,袒露着新鲜的血肉,旁边蚊蝇环飞。

    两面影子样的囚犯扒拉着牙印重叠的木栏杆看热闹。

    “谁……谁让你们这么打的?”景瑳显然吓了一跳,他远离望舒几步,向司直官发问。

    “回廷理大夫,是寿陵君和上官大夫一同交待的。”司直官恭敬地回答。

    景瑳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他瓮声瓮气地为自己辩解:“复关,我……我入夜后才得知此事,当时就不许他们动手了,我真不知……”

    夏沅呆立在牢房门口,刚刚被吐出来的虫子,似乎在她肚里重生,噼噼啪啪撞着她的五脏六腑。

    “为什么要划脸?”望舒冲进牢房,把血人抱在怀里,冲景瑳大吼:“他是你的同门!不是奴隶!”

    一道很深的血痕,从血人的左眉锋,经过鼻梁,一路向下俯冲,愈来愈深,距离嘴唇右边一寸的地方,成了一个汩汩冒血的窟窿。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彼其之子,美如玉。”

    《诗》里有无数写“玉”和君子的诗,她一直都把他带进去揣想。

    她想不通,阿洛恭敬温驯,恪尽职守,为什么大公子要用剑刺阿洛?难道仅仅因为阿洛是秦国人,是下人,是女人吗?

    为什么“上官老贼”和“寿陵君”,杀了复关的父亲还不够,还要将他也赶尽杀绝,在脸上划一道奴隶一样的痕迹?难道因为他是难民,是三闾大夫的弟子吗?

    “景瑳,你个口口养的,哑巴了?说话啊!”

    “复关。”血人费力地叹了一口气,说:“是我不好,害你又来这种地方。答应了子展不少事吧。”

    望舒摇摇头,试着搀扶他站起来,每次刚松手,他就向一边倒。

    “腿大概是断了,还得麻烦你代我去罗城找先生。”

    “我背你。”望舒不答他的话,示意他把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

    夏沅感到一只手,轻轻把自己往前推,她惊恐地转身,正迎上景瑳冷淡的目光,瘦小的男人开口:“复关,猫找到了。你得亲自去帮我做事——你妹妹留在这里,我的人来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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