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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丢下我【上】

    薄暮时分,外头下起了瓢泼大雨,雷声滚滚,排山倒海。

    望舒等在章华殿外,看劳蛛结网,巨大的雨点坠在蛛网上。

    都是假的,都是骗他的。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他记得这句诗——虽然意境不祥,但他总是无端将它和阿洛联系起来。

    山中雨夜,阿洛穿着墨绿的及膝短打,鹅黄的长裤,像农人一般打着绑腿,提着一盏快要燃尽的灯,翩然来到他面前。

    为了再次见到她,他不知道向神明祷告了多少次,他愿意将所有的都交给她。

    她明明没有拒绝,明明都欣然接受了,怎么能说都是他一厢情愿?是他误会了?

    “乐尹大夫,国君请你进去说话。”通传的宫人打断了他的沉思。

    大殿里已经上了灯,灯影摇曳。

    楚王端坐在大殿正中,大公子,令尹子兰,鄢陵君,寿陵君,州侯唐氏,均垂手立于两侧,惟有上官大夫伏在国君脚旁,一条腿伸着,手杖搁在一边。细看之下,他的额头上缠了白布,渗血的形状像是为利器划伤。

    这老贼是被人打了么?望舒心里暗暗叫好。

    “上官大夫,你也是一片忠心,劝了寡人,又去劝太子,谁知弄巧成拙,惹得我们父子一番猜疑。你年纪大了,国中赋税之事,就交给族中晚辈来打理吧。”楚王咬字很慢,像是故意说给望舒听一样。

    “国君教训得是。老臣只想陪在国君身边,陪国君斗鸡打猎,万望国君不要嫌弃。”上官大夫将身子俯得更低,谦卑地说。

    楚王点点头,挥手让他起来。

    上官大夫向前探身,抓过手杖,由仆人扶着缓缓将身子撑起来,一瘸一拐地站到寿陵君身旁。

    大公子什么时候成了太子?国君在他面前贬斥上官大夫,莫不是打算息事宁人,给他的父仇做个交代?

    “臣见过国君。”他恭敬地跪下,丝绸袍子由于被汗反复浸湿又晾干,发出沙沙的响声。

    “复关,快起来。寡人本还担心你年少,能否胜任城防重任,如今看你在寡人病中依然忠于职守……着实令寡人刮目相看——和你父亲年轻时很像。”楚王和颜悦色地招呼他站到自己身边。

    楚王话音落下,几位亲贵的目光投在他身上,看得他很不自在。

    昏黄的灯光下,这些人穿着赤红或玄色的曳地长袍,宛如林中巨兽,惬意地摩擦着獠牙,袖子里的手中握着玉箸,唇舌躁动,随时准备饕餮一番。

    国君一直很避讳在其他亲贵面前提起父亲,此时说这话意欲何为?朝堂上黑白颠倒,流沙汹涌,他初涉此间,便已左支右绌,疲于应对——他急于向宋玉寻求帮助。

    “一切都是先父言传身教,臣不敢居功。”他再次按照宋玉教的模范回答,跪下谢恩。

    楚王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神色,环视诸位亲贵,笑道:“你们看看,复关确乎是长大了。”

    “王兄既对复关如此赏识,何不赏他些什么?”令尹子兰冲望舒点点头,上前几步,向楚王作揖道。

    楚王抚掌大笑:“复关可有什么想求的?”

    这些野兽……想要做什么?拉他一起去分食刚捕获的猎物吗?

    宋玉之前教过他,如果国君要赐恩典,那便说要铸青铜器,上面铭刻国君的嘉奖和恩德。

    “臣……臣记得望公子尚未婚配……臣家中有一女……”寿陵君见望舒犹豫,谨慎地提出意见。寿陵君和他儿子景瑳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身材瘦小,相貌平平,讲话的时候身体晃动幅度很大。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这些人的猎物,正是他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姑且称之为“家”的东西,也是他的命运。

    如果不是他的家,那就是阿婴的家,想必他当时在上庸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阴阳怪气间,裁决下那座小城的生死。

    想必永远不肯低头的父亲,也是他们的猎物之一吧。

    “咣当”,一枚竹简从望舒的袖子里掉了出来,在地上翻滚几遭,落到上官大夫脚边。

    他顾不上礼节,一个箭步冲上去,谁知上官大夫的仆人已先手拿了起来,呈给上官大夫。

    眼见上官大夫变了脸色,望舒一把推开他,反手抢了回来,几下掰碎了,扔到香炉的火里。

    “你抢别人东西倒是熟手。”望舒嘲讽道:“看到想看的东西了吗?”

    令尹子兰咳嗽了一声,上前打趣:“上官大夫,你一把年纪了,可别惹这头小老虎……不然将来有你好受啊。”

    “令尹大人所言极是。”上官大夫一半脸笑着,另一半脸冷着,艰难地转身,向子兰作揖。

    “那竹简乃是臣心爱之人所书,儿女呢喃,不便呈于君前,因此毁了。”望舒主动跪下来:“请国君恕罪。”

    “哈哈!寿陵君,你这老猴子,生出的女儿能好看到哪去?寡人看复关早就心有所属,告诉寡人,是哪家的女公子?”楚王并不怪罪他举止失措,反而颇有些投桃报李的意味。

    “倘父子修好,则必咎上官氏,以其离间人伦也。”一阵惊雷滚过,竹简上的文字在他耳边炸响。

    以宋玉的推断,此刻的上官大夫必然不会像这样仅仅被申斥几句,而后轻轻放下。那宋玉自称的“脱身之计”,又是什么?又该怎么实行?

    有那么一瞬,他怀疑宋玉会不会再次抛弃了他,像三年一样,像今天的阿洛一样。

    不会。若宋玉选择背叛他,最初便没有主动来找他、扶持他的道理。

    就算是小题大做,他也要防止野兽窥伺他爱的人。

    “婚姻之事,臣并无主意。”望舒再次长跪道:“眼下惟有一件事,臣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大公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冲他缓缓摇头,食指轻轻放在嘴唇上。

    冥冥之中,他预感到,上官大夫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宋玉。不管是否触怒国君,他必须未雨绸缪。

    “几日前,臣请宋玉来家中指点曲词。只可惜上官大夫宴请在前,因而臣二人相约昨夜薄暮时分相见。臣苦等一夜不见赴约,万分担忧。恐是上官大夫因宋玉与臣交好怀恨在心,将人扣下了。臣请国君恩准,去上官大夫府上接人。”

    此言一出,那些野□□头接耳,衣裙摩擦,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楚王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你们倒是亲近。”

    “臣不敢言亲近,只是那曲乃是国君所托,不能耽误。”他牢牢记得宋玉所教“先说不敢、再托上位者之名、最后说原因”的回话三件套,每次都收效甚好。

    楚王脸上的神色略有缓和,转头问上官大夫:“可有此事?”

    “臣的确请宋玉去寒舍指点犬子辞赋,不过正午前后便已离开。说是报了臣的收容之恩,眼下要去罗城找三闾大夫。还留了一卷《高唐赋》,托臣呈给国君。”上官大夫答道。

    “《高唐赋》?寡人记得曾让他写过这样的篇目,只是未曾见到完稿。”楚王哦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拨弄组玉佩上的穗子。

    “臣未能随身携带,只记得里面有‘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九窍通郁精神察,延年益寿千万岁’之语。”上官大夫闭目吟咏起来,调子抑扬顿挫。

    宋玉这么聪明,怎么可能在给国君看的东西上谈国事!望舒猛地起身,正准备一拳挥上去,却被大公子死死拉住了。

    “你这老贼,信口雌黄!”他冲着上官大夫大骂道。

    上官大夫的头向后缩了缩,满脸嫌弃。

    摇曳的灯火下,楚王的脸上浮现出厌恶的神色,这种神色他见到过,楚王于家宴上申斥先生的时候,也是这样微微皱眉,嘴角下耷。

    “父王!此必是上官大夫胡诌之语,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岂能容他攀污别人?”出乎望舒的意料,大公子起身上前作揖,帮他辩白道。

    “上官大夫,你四十好几的人,和小辈计较,也不怕失了体面?王兄,臣看既然双方各执一词,不如让复关亲自去看一眼,到时是非对错自见分晓。”

    望舒转头看去,正是令尹子兰这个远近闻名的搅屎棍出来和稀泥。

    楚王厌烦地摆摆手,直接盖棺定论:“复关,你去一趟,便也罢了。你父母走得早,寡人也算是你的伯父。你多当结交些良师益友,寡人看州侯的儿子唐勒,寿陵君的儿子景瑳,都是很好的青年才俊。”

    “多谢国君,臣铭记在心,日后定当多与诸位公子往来。”望舒见国君准了他的请求,暂且按下怒火,长跪谢恩。

    上官大夫的宅邸因为修得大些,因此离楚王宫更远。他可先让谷梁婴疾驰回家探听消息,自己则跟随上官大夫仪仗一同前去。

    雨下得更大了,他又想起三年前那个求告无门的雷雨天。

    东皇太一啊,如果你还是我尊崇的神,请让我不要再失去了。

    望舒再次向东皇太一祷告,向永登极乐的父母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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