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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都风貌

    郢都西城是市集,汇聚有冶炼铜铁,烧陶制砖,髹漆编篾之作坊;行礼往来之客舍,绫罗绸缎之商户,蔬果肉菜之摊位,南北珍馐之食肆,可谓是洋洋大观。

    郢都以其官营篾器,漆器,青铜器,铁器闻名六国,工匠也大多从事这三种行业,其中以漆器最为知名。城中各业设“大府”掌管百工,负责生产及贮藏。同时,楚国的金矿储量也令人眼馋,因而其货币主币为金郢爰,辅币为青铜所铸造的蚁鼻钱。

    他们先经过买卖食物的市集,楚国人口味杂,嗜酸喜甜,又爱野味,因此市集上也是飞禽走兽,瓜果蜜饯,包罗万象,只是大半个市集笼罩在云梦泽的鱼腥气中,间杂鸡鸣狗吠,买卖吆喝。二人穿了及地的衣裙,难免被横流的污水弄脏裙摆。

    “听说如果在咸阳的街上倒灰,就要受黥面之刑吗?”望舒难得对楚国以外的事产生兴趣。

    阿洛一时语塞:“咸阳是很整肃的都城,没有人会想在咸阳街上倒灰。大人怎么想起秦国来了?”

    “阿婴每天都在饭桌上给我们讲秦律。”

    “……”

    “阿婆,你的花怎么卖?”阿洛被路旁阿婆怀里一篮子的缤纷灿烂吸引,拉着望舒走过去,用新学的楚语沟通起来。

    阿婆挨个给她介绍篮中花草在楚地的名字,“秋兰”,“申椒”,“荟”,“芷”,“江离”,阿洛一时半会都想不出这些对应的文字该怎么写。

    阿婆见她犹豫,拿起几株花在她身前比对,最后递给她一株叫“荃”的香草,说很合她“纤细颀长”的模样。她付过钱后,学着望舒的样子,将这株叶子细长,开着紫色花朵的“荃”别在衣领上。

    “大人,帮我看看别正了吗?”她歪着头向望舒问道。

    “荃……是有君子之姿的香草,很适合你。”

    阿洛笑着看他,伸出手来,帮他将衣襟上的香草拨正,又装作不小心碰了一下他的带钩,不好意思似的轻轻说道:“大人的花,戴得有些歪。”

    她太清楚怎么游刃有余地讨好不同身份的人了。

    望舒的脸一下子红到脖根,连忙撇过头去,任由她拉着自己的衣袖往前走。

    “大人,那是卖什么的?”阿洛有些口渴,正巧沿街有像卖汤汁饮品的摊位,她又不怎么看得懂复杂的楚文,因而发问道。

    “大概是卖些草药汤水。”望舒正想那些草药的名字该怎么说,阿洛就不知怎么和摊主交涉成功,端了两碗热腾腾的凉茶站在摊前,笑盈盈地示意他过来。

    他想起儿时先生带他和宋玉来过这个摊位,本能地想要逃开。

    可架不住阿洛热情邀请,只得接过那碗看起来像是用梨子和冰糖煮的清亮汤水,饮了一大口,还是像记忆中那样好喝。

    过了片刻,他已经喝完了一大碗,又付了四枚铜钱,买了另外一种口味。

    “望公子,有几年没来过了呀。”摊主打量一番,竟认出了他,又热情地给他免去一枚铜钱:“我女儿还在家哼公子新编的曲子呢。”

    “因为先父的事情,几年不曾出来走动。”望舒接过汤碗来,简短地回答道。

    摊主欲言又止,最后终是没忍住,劝慰道:“公子,小人说句不该说的,千万别再去碰什么律法,什么税赋啦。这些东西害惨了令尊,也害惨了三闾大夫!”

    “三闾大夫年轻的时候,大家都喜欢他,后来老了老了,竟然疯了,还带着一群人也疯了。”

    望舒沉默了片刻,才问道:“老伯,郢都里的人都这么看吗?”

    “你这老不死的东西,在贵人面前还不收敛点!”老摊主没来得及回话,便被一健硕的年迈妇人大骂一通,揪起耳朵来,疼得嗷嗷叫唤。他连连求饶,妇人硬是拧了一圈才肯松手。摊主见妻子发怒,自觉没趣,一溜烟地跑到后面去洗刷器皿。

    那老妇冲望舒二人一笑:“老头子嘴里没个遮拦,公子可千万别怪罪我们啊。”

    阿洛听得不太明白,隐约觉得是在讲朝廷里的事,又不好骤然发问,只得低头喝汤。

    谁知望舒先开口了:“我父亲是因为支持先生变法被人害死的。”

    楚国贵族强而卿士弱,在楚地变法难于上青天。百年前卫国吴起相楚,明法审令,废除冗官,取消公族疏远者的俸禄,以抚养战斗之士。可惜三年后支持吴起的楚悼王身死,吴起因得罪宗亲贵族立刻遭到肢解,楚国也一夜之间重新回到贵族把持朝堂的局面。

    阿洛在史书里看过这些,望舒的父亲在楚国支持变法,下场不会很好。

    “公子是想要继承令尊遗志吗?”阿洛试探着问道,若是望舒打算在楚国飞蛾扑火推行变法的话,她可要早点溜之大吉。

    “我只想为先父报仇罢了。”望舒算是直接说明了心里的想法。父亲生前几乎不让他参与变法的事业,临终的病榻之上,短暂神志清明的时刻,父亲又再三告诫他,对于变法之事,“追悔莫及”。

    阿洛松了口气,看望舒心情有些低落,笑着岔开话题:“太后曾赏赐给我一只水灵灵的新鲜梨子,我闻着香,白天看,夜里看,晚上也想抱着睡。可是咸阳风大,没多久就成了梨子脯。”

    “楚国西边歙城的梨子好吃,听说赵国的梨更是水润丰满,这里不过是郢郊普通的梨罢了。”望舒也没再提父亲的事,顺着她的话点评道。

    “大人不是不关心其余六国的事情吗?”阿洛调笑道。说着端过他新买的那碗喝,苦得连连撇嘴:“这个不是甜的。”

    “……荆楚之地多瘴气,因而有这种草药汤,你病的时候也喝了不少。”望舒自己又端回来,一饮而尽。他倒是不介意苦味。

    阿洛回忆道:“我在咸阳的时候爱吃甜食,吃了之后干活儿快,写得字也漂亮。”

    “郢都甜食更多些。”望舒喝完了汤,将二人的碗还给摊主,继续带阿洛闲逛。

    阿洛却怅然道:“郢都没那么多事要做,吃了甜食更容易犯懒。”

    作坊区更是人声鼎沸,道路极其逼仄。望舒继续磕磕绊绊地给阿洛介绍百工业态,时不时还要问她哪几个字应该怎么发音。

    沿路漆器作坊甚众,有专做屏风,凭几等大型器具的,有专做饮器食器的,也有专做首饰汤勺之类小件的。至于漆器的雕刻彩绘,则飞禽走兽,神仙宫阙,香草美人,无所不包。

    待到了“大府”所辖的一处漆味浓郁的小型日用品漆器作坊,只见二十余身穿不同颜色衣裳的工匠,正忙着给漆器脱胎,上色,髹漆,描边,彩绘,最终形成一件绘有凤鸟双鱼,外黑内朱的双耳杯。

    由于炎热,工匠大多全身□□,只用一块麻布遮掩下身,就连那块麻布也浸满了汗水。他们有时互相交谈几句,大多时候则各自安静地做工,并在最终完工的器物上留下一道如“工丙”,“工殳”等标记自己名字的刻画痕迹。

    即使在咸阳,阿洛也很少来集市作坊,因此看到这些景象,觉得格外新奇。

    一旁的监工见有贵族打扮的人前来,忙上前问候道:“这里嘈杂,二位大人可随我去库房挑选。”

    库房里做工精美的漆器堆积如山,望舒用楚语简单询问几句,监工拿了一件内外髹赭漆的砚盒,给阿洛打开展示。盒外用朱红土黄和深灰色绘了凤鸟纹,又用黑漆画出祥云和虎豹,盒内则没有彩绘,只是简单刻画了兰草纹路。

    阿洛对繁复的纹样不感兴趣,但转念想到小夏正在练字,因此便要掏钱给监工。

    望舒拦下她去摸铜钱的手,自己拿了一只圆圆的小金饼交过去。只见监工提了一柄天秤来,一头放上那块金饼,一头放上几只砝码,仔细称量后,将金饼放到案几上,拿出小刀,仔细切割下一块儿。监工再次拿起切下的金子称重,确认无误后,将剩下的部分躬身交还。

    阿洛将包好的砚盒放在袖子里,摇头道:“这小小的东西,也太贵重了。”秦地力行简朴,尽管王室生活比起普通民众来说,亦算奢华,但官员百姓确乎是于私产上不甚丰盈。

    “我一向不爱惜钱财。”望舒说:“

    阿洛苦笑了一声,叹气道:“大人衣多锦绣,食多鲜活,想来样样价格不菲。”

    两人又继续在成片的漆器作坊中闲逛,直到走到与制篾摊交界的地方。突然,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眼睛,阿洛向路边看去,发现那是一枚铜镜所反射出的光。

    郢都磨镜的作坊都挤在这条幽深狭窄的巷子里。不同于外面的热火朝天,这条巷子里竟有些凉意。每一家作坊都有几位工匠跪坐在那里,埋头用白毡蘸着黑乎乎的金属粉末,反复摩擦铜镜。每磨好一面镜,便由一位匠人直起身来,将清晰明亮的镜子反过来摆到置物架上。

    “楚地铜镜则多蟠螭纹,武士纹,菱纹,对凤纹、金银错纹,其中金银错的技艺应是楚地独有的。”望舒向她介绍:“我想你大概喜欢简单些的。”

    秦地亦盛产铜镜,只是款式多庄严古朴,她从巷头溜达到巷尾,按望舒的推荐选了三面楚地特色的铜镜,将荷包掏了底朝天,总算凑齐了所需的数额。

    “怎么买这么多?”那人不解地说:“我要买给你,你又不许。”

    阿洛开心地回应道:“一面送给太后,一面送给公主,一面送给我母亲,哦,还要再买一面送给小夏。”她突然想到这一点,转身又想回到巷子里。

    “小夏想照的话,家里几十面镜子随便她照。”望舒拦下她:“不给你自己买一面吗?”

    阿洛一向不关注容貌,每次只要照个大概,衣冠得体就行,于是坦诚交代:“我呀,翻来覆去就这个模样,照也照不出花儿来。”

    “你看这个。”那人神神秘秘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巴掌大的髹漆小盒子。盒面上有一只背靠太阳的乌鸦,用非金非紫的片状物贴成。

    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面磨得很光滑的铜镜,镜子里正好映出她的脸。

    阿洛骤然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模样,心里猛地颤动了一下,她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恢复了平常笑盈盈的神态:“这是大人为我买的吗?”

    “这是前些年流行的螺钿技艺。”望舒看她欣喜,也觉得心情大好,说话也有些激动:“你英姿飒爽,理应多揽镜自照。”

    一番闲逛下来,望舒看看日头,觉得时间差不多,便和阿洛走到大路上,准备雇车到学堂去接夏沅和宋玉吃饭。

    阿洛爱不释手地摆弄那面小巧的铜镜,却发现里面也映照出望舒的视线来。她感到不好意思,似乎被人发现照镜子是什么罪过一样,急忙将它收到怀里。

    她抬起头来,却迎上望舒深深的眼睛。她从来没见这人笑过,此刻他那张俊秀的脸依然是沉静的。

    “阿洛,我已经将我爱的东西,全都呈给你了。”他这么说:“这是我爱的郢都。”

    是这经常阴雨连绵,偶有阳光普照,奇烟缭绕,淫祀不绝却又鸡犬相闻,物富民丰的郢都。

    阿洛感觉她心里的咸阳,也变得潮湿起来,像是刚下过雨似的。

    “公子,公子!”阿度大汗淋漓地跑过来,边跑边喊望舒:“下人外出采买东西,回来说上官大夫带着家丁围了荀卿的学堂,公子快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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