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刚才不跑，现在你变成猫都钻不出去了。”
夏沅抬头望向宋玉，发现后者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她又看看前面围堵的上官大夫一行人，小声说道：“于朋友危难之际自己逃走，不是君子的行为。”
“你真是现学现卖啊。”宋玉轻轻叹了口气，转身作揖道：“荀夫子，这本是在下的私事，闹到学堂里来，让夫子受惊了。”
一位跪坐在讲台上，络腮胡子，儒生打扮的中年男人，向他微微欠身回礼。
自望舒从上庸返回，宋玉便迫不及待改换门庭，跳到望舒门下。他手中握着上官大夫不少秘密，自知上官大夫早欲将己除之而后快，因此朝避猛虎，夕避长蛇，入宫要么紧跟望舒身后，要么紧随国君左右，出宫便乘车回到望府，整个晚上再不出来。
今日他想陪小夏出来转转，谁知小夏偏要来听讲学，一来二去，干坐了一上午不说，人还被堵在学堂里了。
百家争鸣之风甚少吹到郢都来，儒学在郢都也向来不是显学。
荀卿在郢都讲了五年的学，从没出现像他在稷下学宫时学生门徒济济一堂的盛况。今日天气炎热，学堂中听课的学生更只有零星几人。
见到上官大夫带着刀斧手前来，荀卿便让学生们退到后堂里面，自己则正襟危坐，默默注视着这些带甲的家丁。
“宋玉，你当日骗我发兵上庸，割掌指日为誓，是真不怕遭报应啊。”上官大夫也不招呼荀卿，直接上前几步，拔剑指向宋玉。
宋玉抬手看了看自己掌心那道已经愈合的伤口，神色如常：“这世上哪有什么报应？都是穿凿附会罢了。”
上官大夫摆了摆手，两名家丁就上前来拉宋玉。
“不用你们拉，我自己走。”宋玉拍了拍被拉皱的袖子，回望一眼夏沅，说：“快回家去。”
夏沅根本听不见似的，硬是从宋玉背后钻出来，穿过那群包围他的高壮家丁，挤到他身前，想阻止他跟这些人走。
“你干什么？”宋玉稍稍变了脸色，推了她一把：“快回家！”
夏沅看到一名家丁几步上前，拽住她的衣领，还来不及反应，身子就失去了平衡，重重砸向地面，摔得她屁股痛得发麻。
“小夏……”宋玉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紧紧攥住拳头，终于没冲上去扶她。
夏沅仰面坐了片刻，就摇晃着站了起来，她身量轻，因而没伤到骨头。宋玉看她没事，当即转头对上官大夫说：“在下跟大人走。”
“不行！”夏沅忍着疼站起来，跌跌撞撞跑到宋玉身前，又要去冲开家丁围起来的人墙。
上官大夫显然失去了耐心，向再次被推倒的女孩拔出剑来。
“大人！这是望家的女公子，不可轻易处置，可暂时带回府上扣押起来。”宋玉瞳孔震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处变不惊的表情，似乎在很诚恳地劝阻上官大夫。
“连望舒那死鬼父亲我都照样拉下狱，还怕什么……”
“砰”地一声，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只断掉的小臂被扔到上官大夫面前。望舒拿剑抵住了上官大夫的喉咙。
方才阻拦望舒和阿洛进入学堂的家丁，正躺在门口的地上，疼得面孔扭曲，手臂流血不止。
“放开他们。”上官大夫见救兵到来，当即打消了抓人的想法，挥手让家丁撤下来，自己便要离去。
望舒却不动，依旧拿剑指着上官大夫，神色越来越阴沉，抬手就向他脖子砍去。
“复关！”宋玉急忙上前抱住他的手臂，自己差点被他带倒：“当年之事他多有经手，你若是杀了他……伯父下狱的真相，或许再也不为人知了。”
“我要他杀人偿命！”望舒一把推开他，可仅耽误片刻的功夫，上官大夫和家丁亦拔剑出鞘，与他剑锋相对。
望舒不肯罢休，仍要挥剑向前，宋玉抱着他不肯松手：“复关，你杀了他，自己也会被处以极刑。可当年害伯父和先生的人还有很多，怎能就止步于此？”
趁望舒冷静下来的功夫，上官大夫给家丁使了个眼色，一行人也不管受伤倒地的同伴，从学堂正门鱼贯而出。
临要出门，走在后面的上官大夫又回首指着宋玉，阴恻恻地笑道：“望舒，你可要小心这小子！屈平被赶走那会儿，他可是在朝堂上亲自下令，把给屈平伸冤的一个中原士人，铡断双腿，任其血流尽而死啊。”
言罢，也不再理会愣住的望舒，径自扬长而去。
“大人，小夏不见了！”阿洛本在努力辨别他们讲话，突然发现学堂里少了什么，一片狼藉里，夏沅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望舒环顾四周，见四下只有阿洛，宋玉，荀卿和他几个学生，以及那个躺在地上□□的家丁外，再没有别人，当即提剑冲出门去。
数月以来，他自觉得到了很多。亲人，朋友，他努力留住身边的笑脸，或真或假，只要肯在他身边就好。何况，他甚至和谷梁家一起，保住了上庸。
哪怕报仇的路如此举步维艰，一想到有这些人，他便由衷地欣慰。今日晨起祭祀的时候，他破天荒地和父母介绍了朋友们。那时候，母亲温柔慈爱的手好像在抚摸他的脸。
他绝对不允许有人再将这些夺走，他不能再忍受失去。
“复关，你撞死我了！”
望舒定了定神，发现夏沅正撞在他怀里，向他不满地喊道。
女孩满头大汗，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脑门上，裙摆打起结系在腰间。她身后跟着一名背着药箱的医官。
宋玉连忙把她拉起来，夏沅却沉着脸甩开他的手，只顾请医官去看那受伤家丁的伤势，留下三个大人面面相觑。
空气中除了痛苦的□□外，再也听不见别的响动。
医官从药箱里拿出一卷布条，狠狠地将断肢捆住，血流的少些了。她躬身向望舒询问是否有烙铁，望舒不愿救上官家的人，沉吟片刻后摇了摇头。他又不愿惹夏沅伤心，便从腰间解下一块儿错金银的配饰，扔在地上，对几人说：“走，吃饭去。”
家丁脸色惨白地躺在地上，□□声越来越弱，听到有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眼皮抬了抬，最终没能睁开，只剩下睫毛在随着呼吸颤动。
“荀夫子，可否借后堂一用？”夏沅站起身来，学着大人的样子，向依旧正襟危坐的荀卿作揖。
荀卿点点头，说：“厨房里有烧水的炉子，那里应有烙铁。”
医官见望舒没有反对，便一溜儿小碎步快走到后堂去，不多时，用铁钳夹了一块儿烙铁出来，躬身请示道：“还请二位大人帮臣按住他。”
二人不情不愿，一人按住家丁的肩膀，一人按住他的腿，医官准备好烙铁和随后敷的草药，又塞了一块布到家丁嘴里，便要开始止血。
阿洛伸手捂住夏沅的耳朵，却被她甩开，她直直地看着这一幕，似乎想要把它刻在记忆里。
烧得通红的烙铁印在那断肢上，皮肉烧焦的气味伴随着白烟灌满了鼻子。家丁疯狂扭动着，两个成年男子都勉强才能将他按住。他上下牙齿咬紧了布头，胸膛一起一伏，目眦欲裂，胸前后背的衣裳全湿透了。
终于，烙铁从焦肉上移开，血止住了。
“好些了吗？你可以回家了。”夏沅认真地看着家丁，对他说。
家丁清醒过来，翻身向她跪下，由于没了一只手，他跪得很艰难：“臣是上官大夫的家奴，如今无处可去了。”
夏沅看向望舒，望舒又看向宋玉，宋玉想起了先生。
先生会怎么做？先生能怎么做？
“复关，不如安排他去鄢城那边望氏的田庄做事？”这是宋玉自认为能想出最不至于得罪两边的解决办法了。
“去夷陵给屈氏守陵吧。”
那家丁刚才亮起来的眼神瞬间晦暗下去。
望舒不愿再理会这件事，扔下一句话便出门上车等他们。
夏沅不满这样的安排，急着追回他来，却被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叫住了。
她回头看去，发现正是荀卿。荀卿早已疏散了学生，自己则一直坐镇学堂，冷眼看这些贵族将学堂搅得不得安宁。
“你还想让他怎么样呢？”荀卿问道。
“我……他……”夏沅还带着气，一下子被问住了，立在原地答不上来。
宋玉惊魂未定，怕再生事端，连忙向荀卿赔礼，承诺日后定会再亲自登门致歉，而后拉着夏沅离开。
夏沅再次甩开他，也不上车，坚持步行回去。
“小夏，你不该和望公子置气，他一时情急，出此下策，也是怕你受伤。”阿洛上前劝慰道：“太阳这么毒，你肚子也饿了，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阿洛姐姐，我听复关说你是史官，你来拿笔，要怎么记今天的事？难道也要为贵人尊者隐去他们所做的恶吗？”
阿洛笑着蹲下来，拍拍她的头：“我只不过是个记宫内女眷起居的内史罢了，至于望公子，他本也不会是能被写入史书的人。好啦，上车吧。”
夏沅似有所动，但仍不肯上车，愤怒地瞪着望舒。望舒只得掏钱给宋玉让他带夏沅在集市附近吃点东西，自己和阿洛一同找别的馆子吃。
看着车子离开扬起的尘土，夏沅心里不是滋味。她想回头去找那个家丁，起码问一下他的名字，结果却发现学堂早已落锁，那人也不知所踪。
傍晚时分，天空飘下几滴雨，转瞬间便大雨倾盆，郢都连日来的炎热有所缓解。
从上午开始，夏沅便赌气不吃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拿起笔来给哥哥写了很长的信，却发现根本不知道哥哥的住处。
“阿婴，你别来烦我！”敲门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夏沅扔了一个靠垫过去，不耐烦地喊道。她刚把谷梁婴轰走，这人絮絮叨叨，三句不离望舒和他在上庸如何并肩作战，自己父母如何欣赏望舒，让她体谅望舒云云。
“小夏，是我。”宋玉轻声说：“我给你拿了草药膏来。”
夏沅背靠门站着，仍是不想理他。她恨这个她所信赖的人没有尽己所能帮扶弱小，难道他跟自己讲的儿时逃难的经历都是假的吗？
“闷了一下午，到回廊上看看雨吧。”
夏沅推门出来，见宋玉左手提着一盏灯，右手提了食盒，穿着单薄的长衫，头发简单用簪子别起来，像是刚沐浴过的样子。
她应允下来，坐在回廊上，和宋玉一同看雨。
宋玉盛了一碗粥给她，说：“复关想和你道歉，亲自给你煮了你爱喝的莲子银耳羹，别和他置气了。”
大雨如注，雨从屋檐上落下，于青石板上弹跳起来，雨丝亦随着微弱的风溅到他们身上。那盏灯忽明忽暗，只能照亮宋玉提灯的手和回廊栏杆外开的一株淡黄色的野花。
“对不住，我没能保护你。也没能劝阻复关。”
夏沅有些饿，端起粥来吃，吃着吃着，嘴里的味道由甜变咸，她终于忍不住，放下碗，伏在宋玉膝头大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复关要砍了他的手，让他去守陵？复关应该去向他道歉啊……还说什么怕我伤心，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宋玉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重复道：“当时情急之下，他没有办法。何况……复关的父亲是被上官大夫害死的，能安排仇人的家奴去守陵，他已经很宽和了。”
夏沅哭得更厉害，宋玉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拍她的后背。
“可那是上官大夫做的！不是旁人……阿兄从小教我要帮扶弱小，仁爱待人，我做的有什么错……我想保护你，也想保护那个人……”
宋玉失去了劝慰她的能力，他不知道怎么去解释尊卑有别，也不知道该如何将父辈的仇恨一点点掰碎了，讲给这个女孩子听，只是沉默着继续拍她。
先生对每个人都很好。如果是先生的话，一定会褒扬她的。
良久，宋玉决定稍稍袒露一点真心，他说：“无论如何，你不要再为我以身犯险了。我年长你八岁，我做不了的事，你也不会有办法。”
雨声盖过了夏沅的哭声，她仍在抽泣，宋玉似乎也能从雨水里尝到她泪水的味道。
今天晚些时候，望舒曾找他来问今天上官大夫说的事情。他两手一摊，和盘托出。当年为了自保，他不得已之下铡断了为先生伸冤的士人的双腿，看那人在血泊中挣扎着死去。
他想，幸好今天小夏没有听到这句话，不然不知道要怎么难过。
雨声潺潺，夏沅终于哭着睡着了。
宋玉把她抱起来，放到屋里的床上去，自己又坐回来，想先生在榛榛莽莽的荒原里，在芳草丛生的江畔，有没有躲雨的地方。
一道闪电划过郢都，他走入雨中，垂首静静听城南的惊雷。
先生是喜爱雷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