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形势比人大,孟徽月心里纵使有千般不情愿,也还是跪了下去。

    只不过……机智地跪在了厚厚的蒲团上。

    “孽障啊孽障!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来讨债的女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呢!居然一言不合便寻死觅活的,可有一点官家女眷的样子?”

    “老爷,你消消气儿,有话坐下来慢慢说。大姑娘也不是孩子了,怎么能不知道您一片慈心全然为了孩子呢?这婚事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呢,大姑娘会明白您的苦心的!”

    孟瞻儒年方四十,一身绣着鹭鸶的青色盘领公服还未脱下,素银束带挂在腰间,看样子刚下朝回来,这会儿正抱着乌纱帽指着孟徽月气得发抖,任姨娘在一旁不住地给他顺着气儿。

    孟徽月打量着这个掌管孟府内宅十多年的女人,年纪不过三十,一身蜜粉色银丝梨纹万福长裙衬得她极尽娇嫩,勾人双眸媚眼如丝,看向孟瞻儒的眼神蓄了无尽秋波,妥妥的现代电视剧狐狸精的长相。

    她猩红的嘴唇一开一合,嗔怪地劝道:“大姑娘这是还没想明白呢,若想明白了哪有不嫁的道理,老爷你得慢慢来。”

    “慢慢来?我还能等她慢慢来吗!这婚事过了纳吉,康国公不日就要来咱们家纳征了!可你猜怎么着?这死丫头跳湖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出去了,今日上朝就连兵部的王大人都专门跑过来问我,我只能说小女自小体弱,寒风浸体给掩了过去!这个孽障!孽障!弄得整座京陵城都知道我家出了个逆子!这让咱家清誉往哪里搁!”

    孟瞻儒原本那张一团和气全无城府心机的脸,因盛怒扭曲至极,脸颊两旁的肉堆在一块儿,显得整张脸面目狰狞。

    他挥着巴掌就要打过来,跪在孟徽月身后的向小园冲过来护在她面前。

    “老爷息怒啊老爷!姑娘家可打不得,打不得啊!”

    任姨娘拦住孟瞻儒,一脸焦急地说道:“所谓孝子之至,莫大于尊亲。大姑娘你快告诉老爷,你愿意嫁人,快啊!”

    孟徽月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心中只觉好笑。那康国公年过六十,家里的孩子个个都比她还要大,况且自己是作为继室嫁过去的,国公府里破事一堆,简直是个污糟地儿。这桩婚事若真这么好,怎么不是任姨娘的两个女儿?

    可大周朝遵循三纲五常,一个未出嫁的女儿想要在家里活得下去,只能牢牢掌握住父亲的心。

    这两个月里徽月早就看透了这一点。

    嫡长女又怎么样,爹不疼,没娘爱,就是地里的小白菜。结海楼里除了小园,只有四个洒扫丫鬟两个妈妈,吃穿用度朴素地省不出一两银子。任姨娘暗地里敢这么做,便是摸透了孟瞻儒心里早对这个女儿没半分亲情。

    想到这儿,徽月脸上摆出一副伤心的模样,手绢掩着重重咳了几声,俯身跪拜泫然欲泣:

    “还请父亲息怒,女儿种种行迹让父亲大人日夜忧心,实乃不孝!徽月无言面对父亲,只望父亲平平肝火,切莫怒火攻心,定要保重身体啊!一家子骨肉血亲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说的呢?息怒啊父亲大人!”

    一番话说得孟瞻儒一愣,要打人的手顿在半空,看向孟徽月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这个女儿自小便像个炮仗一点就着,今日怎么竟懂得服软了?

    他和任姨娘交换了个眼神:莫不是大病一场想通了?这婚事有戏!

    孟瞻儒干咳了一声,捋了捋散乱的前襟,正准备坐下,就听见孟徽月漫不经心地说道:

    “只是父亲,女儿有一事不明。自古外男不入内宅,那日父亲严令阖府下人不准宣扬此事,对外只说女儿身体欠安,那兵部王大人如何知晓女儿落水一事呢?

    孟瞻儒一愣。

    当时王大人一提此事,自己只觉得被下面子狠了,未曾细想。孟徽月这么一说,他心里便生出了几分疑窦,瞥了一眼任姨娘,转头示意孟徽月说下去。

    “女儿仔细一想,这原因无非两种。一是家中奴仆无意间透露出去的,闲聊中口无遮拦,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王大人耳朵里。”

    孟徽月跪在蒲团上,眼睛直直地看向孟瞻儒。

    “第二,便是这府里下人有人生了异心,私下将咱们孟家的事□□无巨细地传给他人!”

    “不可能!”任姨娘下意识否认道。

    “姨娘未曾查验,怎么就能断定不可能呢?”

    “我管家数十年,府里都是一些用惯了的老人,知根知底的,怎么可能背弃旧主?大姑娘莫不是仍对我有意见,这才寻了个罪名按在我头上。都道管家三年,猫狗也嫌,这家我不管也罢,老爷看谁稀罕谁拿去吧,省得走到哪儿都不招人待见。”说着掏出管家对牌钥匙扔在桌上,用手娟不住地揩着泪。

    “你这是做什么!就爱使小性子,谁说你的不是了?快快快收好。”孟瞻儒哄了两句,转头训斥孟徽月:“我可真是把你养坏了!容儿怎么着也是你的庶母!你背后就这么嚼舌根得?”

    “我知道大姑娘心里还在记恨我,可是我是真心爱老爷的啊!夫人都原谅我了,大姑娘究竟要我怎么做才能安心呢?大姑娘你说,我一定照办啊!”任姨娘哭着扑到孟徽月身上不能自己,我见犹怜。

    孟徽月一脸忧戚扶住任姨娘:“姨娘这是说得哪里话啊!徽月一直钦佩您将这个孟府管得井井有条,将两个妹妹生养得如此知书达理。况且刚刚徽月字字句句说得都是家中奴仆,何曾说过您一丁半点不是啊!”

    任姨娘一愣,连哭都忘记了,惊讶地看向孟徽月。

    这丫头以往早就跳起来发火了,她一闹这理不在自己这边都不成,孟瞻儒只会更加厌弃这个女儿,可如今……

    “你口口声声意思不就是秀荣管家不严吗?”

    “父亲明鉴!店大欺客,刁奴欺主!任姨娘最是和善,管家这数十年只怕有些刁奴早就摸清了她的脾气秉性偷偷算计,任姨娘也是被蒙骗其中,何错之有啊!就如今日尤妈妈未曾通传便登堂入室,若有客人在,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孟徽月一脸忧容,“而且父亲如今官列六品,家中奴仆若无规无矩,异心四起,轻则让外面人以为咱们孟家管家不严,重则传出去父亲仕途想再上一步便是艰险万分!若家中不是铁板一块,而如被蚁蛀千疮百孔,一步行差踏错,孟家岂不危在旦夕?”

    几句话说得孟瞻儒不寒而栗。

    孟徽月说得没错,当日自己严令下人不得将此事外传,可王大人还是知道了,这府里究竟有多少人心向着外面,想看自己的笑话……

    想到这儿孟瞻儒猛地一拍桌子:“这些刁仆!府里的人都给我好好严查一遍!行迹诡异的全部给我轰出去!”

    “父亲若一味严罚只会让人心涣散,有异心的可发卖,留下的忠仆却也应该优待,咱们才刚刚在京陵城站稳脚跟,可不能落下个苛待奴仆的名声。”

    孟瞻儒心思一转:“此话有理,这个倒也容易,容儿回去将府内下人整饬一番,留下的月钱涨上一涨,也好叫他们更加忠心。”

    “徽月替全府下人谢过父亲。”

    任姨娘手绢遮掩下脸色微变,随即换上了一个湿漉漉的笑:“是妾身的错,总想着咱府里的人都不容易,心软了些,这才险些酿下大错。妾身回去定好好整治下人,老爷只管放心。”

    “你呀,就是太心软,管家这些年还是这样,御下需严才是。”

    “妾身知道了。”任姨娘低头起身,将额边一缕细发挽在耳后,貌似无意地说道:“虽说是下人们口风不严,可大姑娘若早早应允了婚事,老爷今日怎么会丢了面子……”

    孟瞻儒一听,瞬时又想起这个嫡长女先前摔碗砸瓶哭闹着不肯嫁人的模样,气从心来,刚要开口,便看到孟徽月直直拜了下去。

    “女儿不孝,让父亲日夜忧心。经此一场大病女儿想通了,徽月愿意嫁人。”

    孟徽月从祠堂出来时已是辰正二刻,早春的太阳俨然已有了夏日的几分毒辣,挂在东方的天空散着刺眼的光亮,晒得人懒洋洋的。

    徽月沿着抄手回廊缓缓走着,东园的景色尽收眼底。

    孟瞻儒自诩清流,迁府时特意请匠人精心设计,尤其是这东园,由苏南名匠一手打造。一亩不足的园林随曲合方,借景之妙,拜访作客之人无不称赞其“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高台,深室,曲廊,竖石,疏密相间,错落有致,雅中有章。一汪湖水之上有两丈高的假山,均是“透、漏、瘦”的太湖石,山形错落有致,曲折回转,有高有凹,有曲有深,有峻而悬,有平而坦,浑然天成。湖边繁花覆地,矮松与芍药,海棠掩映成趣,闲闲即景,寂寂探春,行看百花笑春风。

    “咱们去融月亭歇歇脚吧。”虽是早春,日头下还是有些热,景虽美,可徽月走几步便有些喘,指着远处的亭子对小园说道。

    亭子依水而建,晚间明月悬空,皎洁如圆盘铜镜,孟瞻儒亲题“融月亭”,是每年中秋的绝佳赏月之地。

    登之凉风习习,水畔清爽习朗,孟徽月坐在长椅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姑娘真愿意答应这门亲事吗?”向小园站在一旁,绢扇微扇,见四下无人轻轻问道。

    “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换做以前,姑娘定不会答应的。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姑娘自从大病一场后,奴婢总觉得姑娘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就像……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那你觉得这变化是好还是不好呢?”

    “自然是好的,以前姑娘性子太急,任姨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她们一挑拨就发火,那几位一哭,理就全跑到她们那儿去了,老爷便只罚姑娘一人。可是今天姑娘三言两语,便把任姨娘的错处抖了个干净。”

    向小园认识的那个孟徽月,早就死在那场寒冬里了。

    徽月保存着原主之前的记忆,深知其与向小园的感情深厚。两人自小一块儿长大,母亲死后,她们相依为命,在诺大的孟府里小心求生,向小园是这府里为数不多可信任的人……

    孟徽月拉着小园的手轻轻拍了两下:“你放心,那国公府虎狼之地,我可不愿意进去胆战心惊地活着,今天答应只是权宜之计。”

    “姑娘是有打算了?”向小园眼睛亮了亮。

    “自然。”孟徽月招招手,小园把耳朵凑了过去,“只有这个孟徽月死了,另一个孟徽月才能在大周朝自由自在地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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