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十五打发了梅雪,独自步至角楼,踩着石阶一步步缓缓而上。她想起了承恩寺中高高的石阶,那时尚且有阿姑在石阶尽头向她招手,而如今再无等她的亲人。如若阿姑还在世,知晓自己在这宫中过得并不开心,不知此时又会如何替自己忧心着急。

    日光照射在她的浅色衣裙上。风起,她的头发被吹散,一丝一缕轻拂于肩颈臂膀之间,愈发显得她的身影凄苦无依。

    皇帝与长风此时正在另一座城楼上远远地望着十五。

    这是十五入宫近两月以来,长风第一次见她,她远比先前清瘦了许多,举止行动失去了往日的欢快明朗,只留下淡淡的清冷和哀伤。长风呆呆地怔住,一动也不动地望着远处的十五,一种无言的疼痛从他的内心缓缓地向全身蔓延。

    “顾卿,你可知你犯了欺君之罪?”皇帝注视着十五的身影,头也不回地问长风。

    长风下跪,稽首道:“臣知罪,臣愿受任何惩罚。”

    皇帝扫了一眼跪着的长风,叹息道:“平身吧,朕料想事情的结局也非你当初所愿。或许于你而言,你已经得到了最大的惩罚。”

    长风缓缓地低下了头,紧抿的嘴唇透出些许的不甘。

    “朕如果没有记错,皇妹的那块玉牌是两块合二为一的,一块在莳芜那里,另一块怕是在你的身上了吧?”皇帝询问道。

    长风被问得猝不及防,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惊诧地望向皇帝。

    皇帝转身,回视着长风,坦然道:“朕身为天子,一国之君,年轻时曾做过一些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可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的力不从心,朕渐渐觉得有些不安,甚至有些后悔,后悔当初对人对事太过武断,太过决绝。顾卿,你能明白朕此刻的心情吗?”

    “臣——明白。”长风自然明白皇帝所指的人或事,也能体会他作为君主的苦衷,可不知怎地,他只觉此时心中苦楚,像背负着千斤巨石一般艰难沉重。

    “当你太想得到一样东西或一个人,甚至为了得到它不惜一切代价,宁愿赔上所有,这份与命运的博弈固然值得欣赏和敬佩,却也无形中,置自己和他人于危险的绝境之中。”皇帝缓缓地叹了一口气,面上有些释然:“顾卿又何尝不是同当年的朕一般,于取舍之间左右为难,至于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想必现在的你已经有了深刻的体悟。”

    长风垂首,久久地沉默不语。

    “知进退,明得失,懂取舍,朕希望顾卿以后能将此三则谨记于心!”

    长风俯身道:“臣——遵旨。”

    皇帝先行离去,留下长风于城墙之上,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连几日,礼部尚书每次朝会后,准时要求面见皇帝。皇帝嫌他唠叨可又顾忌他三朝元老的身份实在不便叱责,只得答应暂时不再提册封郡主一事,至此,这位朝中资格最老,倔强却不减当年的礼部尚书,才打消了继续劝诫皇帝的念头。

    一日,长风于皇宫散值后,于宫门外偶遇礼部尚书回府。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着,本来没什么交集,更没什么投机的话可聊。可那礼部尚书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长风看,半晌才拧过自己花白的脑袋,鼻子又轻哼了一声,似乎心中对长风这样武将出身的官员颇为不满。

    谨言早已立在宫外等候,见主人出来立即向他点了点头,把缰绳递了过去。长风跃身上马,二人驭马离去。

    礼部尚书在家仆的搀扶下缓缓登上马车,去了东市。忽听一阵阵厚重的鼓声传来,礼部尚书掀起车帘,探头去看,只见京兆府衙门前围了一群人,一个身穿素服家仆打扮的男子不住地击打着鸣冤鼓。

    礼部尚书命令家仆于一处角落停车,观望着男子的一举一动。正值日中,天气已经有些炎热,男子不住地擂鼓,黄豆般的汗珠从他的脸颊滚落,不多时衣衫已被浸透了大片。

    礼部尚书的两道花白眉毛瞬时拧作一团,暗骂这京兆府府尹难不成瞎了聋了,听不见这鸣冤鼓响,更不知差人来看个究竟?

    “看吧,上个月我就说过,这京兆府尹绝不敢接下这个案子,你们当时还偏不信。”人群中一个须发斑驳的老翁道。

    “谁曾想这京兆府尹如此胆小怕事,一遇上民告官的案子,就把头给埋在沙子里了。”一个少年面上有些不屑。

    “告的哪个官?京兆府尹连面都不给见?”礼部尚书此时接过话茬,询问道。

    “倒也不是什么大官,是御史台牢狱中看押囚犯的一个狱丞,姓何名中正,人唤何煞神。”少年再次回应。

    一提起何煞神,众人面上皆有些惊惶失措,声调不由也小了许多,甚至有的怕惹是非者,干脆掩袖离去。

    礼部尚书走至那家仆面前,细细地将此事的来龙去脉问了个一清二楚。原来上个月,一个赴京应试姓冯的举子,在街上看到一个哭着卖身葬父的孤女。见她年少可怜,遂出钱将她买下收作婢女,又给了她不少的入殓钱,要她好好安葬父亲。谁知那孤女的身份是人贩子包装出来的,人贩子一转手又将她卖给了何煞神作小妾。冯举子上门要人,人贩子交不出,冯举子便要拉他见官,那人贩子只得供出原委。冯举子上何家讨要婢女,二人一言不和,大打出手。最后,何煞神仗势欺人,失手将那举子给打死了,却还强词夺理,颠倒黑白,说是那冯举子自己不小心跌死的!可怜那冯举子人生地不熟,从此孤魂便要流落异乡,无处伸冤。谁知他的仆从倒是个极勇敢刚直的人,见自己的主人惨死,实在不愤,指天为誓要为主人鸣冤昭雪,故而日日在此鸣冤击鼓。

    礼部尚书听完,花白胡子气得一颤,既为那举子可惜,又为京兆府的不作为而感到可耻。遂命自己的家仆寻来纸笔,亲手写下一张诉状,又命那击鼓鸣冤的仆从大声地念出那诉状上的文字。

    “御史台狱丞何中正,于上月初九日,在安定坊内杀害我家郎君冯举子,请京兆府尹为民伸冤,重正法纪!”仆从手中握着那张诉状,一字不差的高声念着,就这样一遍又一遍,不过半个时辰,府衙门前的人便越聚越多。

    又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一衙役慌忙从府衙奔出,从那为主鸣冤的仆从手里接过诉状,宣布京兆府尹接下此案,并将仆从请了进去。

    人群中一阵欢呼,礼部尚书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由自己的家仆搀扶着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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