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你寻到那人了没?”

    竺期昭先是愣神片刻,很快反应过来她所说何人,从她脸上移开目光,眉梢轻挑:“好歹都是江湖上名号响亮的,哪能这么容易叫人辨出?”

    说罢,竺期昭也学着她的姿势靠在墙上抱肘沉思,怅然唏嘘:“这群人竟然连我也不认得,更别提叫他们去记一方势力了。”

    明莲容白他一眼,缄默不言。

    翌日,一片蛙声划破天际,山上水沟纵横,蚯蚓从松土顶出。

    雨过天已晴,日头也不似前段时日般毒辣,弟子们忙着清理药房里受潮的药材,两人成对抬上箩筐运往后院。

    前院议事厅内堂,稀稀落落坐有六位腰佩白穗带的弟子。稀奇的是,主座为一位外门弟子。

    “是捡着了,但又没完全捡着。”

    明荣坐得靠前,口中嘟囔着,眼底尽是不可置信。

    原来是明莲容在问捡信的人。

    明莲容虽言语犀利,但神色从容,本也没有要就此发作。思虑良久,还是决定不将山贼上山之事说给他们。

    自己只与这宗大弟子明子卿有过来往,其余底细不清,不敢贸然托付他们。

    旋即轻勾丹唇,笑意盈盈:“别多心,此处下半年考核什么时候开始?”

    明荣对面的女弟子开口答话:“大师兄近来在阁楼里设计考题,考期最迟定在月底,小师叔有何打算?”

    “没打算没打算。”

    明莲容离开师门时如释重负,狠狠期待此次山居美事,鸟语、花香、舍舒、人敬,却不成想半路杀出个山贼。

    明莲容暗暗生恨时,不知何方角落传来弱弱的一句:“小师叔再来,能不能少带些莲子?”

    “对不住对不住,”明莲容连连点头哈腰,刹那间心生一计,“来之前我注意到此地多土坯房,前几日发了大水,山上房舍无虞,山下情况未知。不若你们就此搭棚布粥,倒也是个两全之法。明荣觉得呢?”

    “我觉得太好了!”

    堂内目光纷纷落在他身上,人人虽面上不苟言笑,内里早已欣喜若狂。

    明荣顿觉尴尬,忙捂住嘴摇摇头:“小师叔安排就是了。”

    “没有小师叔,”明莲容装出一副怅然若失,“只有被流放的断肠人。”

    ·

    “不行。信中明确提到,不叫小师叔擅自下山,若遇迫不得已,必要得到师父首允方可。”

    “姑姑不是不在山上嘛。”

    是日日暮,苍竹派二长老的大弟子明子卿问讯赶来,正好将堂内几人堵在原处,明莲容忙腾出位置端手立于一边,偷偷观察明子卿的微表情。

    明子卿神色严肃,眸子漆黑无底,腰杆笔直挺拔,绿沈衣衫衬得肌肤愈发泽如凝脂,端坐堂下气场逼人。

    明莲容打了个寒噤,心道一浪更比一浪高,无能前人合该早早让贤,以免自取其辱。

    明子卿来时,身后还有偷偷跟来的十余名弟子。他们不为别的,只为一睹传言中小长老的容颜,会不会比大师兄还气势非凡。

    瞥见本尊后,眼角显而易见地断崖式下降,纷纷怒骂散播谣言的狗贼,谣言误人,这他妈哪有一点儿昂藏七尺的威风!

    “子卿~我下山真有事儿。”明莲容豁出老脸娇嗔道。

    屏风后揶揄一片。

    眼前人分毫不让。

    明莲容失意之际,门外忽然传来竺期昭的喊声,言语中掩藏不住他的欣喜:“莲容,明塘,快出来!”

    明子卿将要起身一探究竟,明莲容挂着笑按他的肩头按了回去。

    他常随二长老出入各方门派,自然识得竺期昭,要是叫他发现,飞鸽铁定今晚就到父亲手中,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除自己外,知道竺期昭的只有接自己上山的明荣。

    应该只有他。

    明莲容歪头背过明子卿,对明荣抬手在脖上比划一道。

    明荣顿时瞠目结舌,随即连连点头表示清楚明白。

    “我、我不下山了,我走了,千万别告我。”明莲容两颊发烫地挡脸走过众人,众人纷纷开路垂头作礼。

    夜幕星河,几盏红灯点点,青衫因风微扬。

    堂门“咯吱”推开,竺期昭勾过明莲容的肩附耳笑道:“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说话间已从怀中掏出块包好的油纸,在明莲容鼻前晃了几圈。

    “煨鸡!”明莲容双眸明亮,压低声音,“你下山了?”

    “你将我拐上山,还不叫我带宝剑过来,我娃孤零零藏在山下,我不得去看看它么。”

    “应该的应该的。”

    二人歪斜走在石路上,竺期昭高托油纸,眼眸一转:“二百颗登天丸。”

    “二百颗?”明莲容眉毛倒立,又拧他一下,“每年冬季才能做出两颗,做不了一点,你现实一点。”

    “那可惜咯。”

    “好好好,我打欠条。”

    明莲容能屈能伸,该妥协时绝不强求。不知为何,自从打第二张欠条开始,心中再没了羞愧感,反而觉得自己拾个大便宜。

    二人路过一座凉亭便落座于此,这里没有挂灯。趁月色星光,明莲容享受彭城本地甘旨,此地的煨鸡比起家乡更少些油腻,食之过多也不觉厌烦。

    身侧人难得消停片刻,喘息声渐渐短促。明莲容忽觉尴尬,就随口问道:“山贼你有怀疑目标么?”

    话音打破黑际的寂静,蝉鸣霎时从暗林中响起,竺期昭恢复了神智,答道:“有。但不宜操之过急,你今日将此人打下去,他下次不定攻势更加猛烈,手段更加残酷。”

    “那怎么办?”

    夜色朦胧,心也跟着微微荡漾,衣袂下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竺期昭两唇微微张合,半晌没憋出一句好话。

    “谁在那里!”不远处飘来两点红光,是巡夜的来了。

    ·

    次日风过山林,树叶哗哗作响,地面时不时传来受潮树枝被踩断的闷声。

    “我说啊,别再跟我了,”明莲容颠颠背上的箩筐,“我真老实地采药呢。”

    以前只有竺期昭跟着,今日多了生无可恋的明荣端手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听到明莲容的不满,明荣瘪瘪嘴,一句话也不分辨,俯身捡起根枯枝,悬空胡乱比划。

    竺期昭背上箩筐空空无物,蹭着明莲容嗤道:“你做什么了?”

    “我说我要下山。”

    “这还不好办,你怎么不找我,我功夫了得,凭山上多少成精的妖怪。咱们谈笑间就到山下。”

    “我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1]

    竺期昭连说几个“诶”,蹦跳着举手向明荣示意:“小先生,小先生,我要举报。”

    “住口住口。”明莲容扯回他的袖角,抿住嘴唇对明荣假笑。

    “一石昏厥药粉。”

    “欠条记上。”

    日头不知何时已悬在头顶,采药的弟子也都回到院落,繁忙的尘间难得停歇片刻,将自然暂归于其他生灵。

    山路上反复回荡着狗吠声。

    青葱林间岭,掠过两人影。[2]

    二人赶到坊间的一处医馆。因为是晌午,附近人头屈指可数。此馆因势修造,不拘成法,匾额破败不堪,灰尘、蛛网蒙盖旧符。

    明莲容提裙踏过几层青阶,女童利落地从里面掀开帘子,看到明莲容时一双杏眼睁得圆润,稚声喊道:“爹爹,有位大姐姐来了。”

    明莲容抬指勾勾她白皙的下巴,笑道:“我不是大姐姐,我是小姑娘。”

    屋内陈设老旧,但摆放有致,空中弥漫着熟悉的中药味。

    柜台前立位慈眉善目的老丈,见到明莲容先是身子颤了一下,随后的竺期昭更让他后退一步。

    明莲容心知,深闺小姐或妇人常讳疾忌医,纵使壮着胆子看了,也悉数遮遮掩掩躲躲闪闪,老丈这才多半以为我二人为山贼。

    明莲容回身,在竺期昭腰间摸索一番,扯下他剑宗的腰牌亮给老丈,细声道:“老人家不用怕,我二人为天虎剑宗的弟子,正好云游此处,登门造访只是想买些药材。”

    老丈搂女童在怀,又狐疑地打量他们两遍才放松些警备,沉声道:“何药。”

    明莲容从药袋中掏出张字条,规矩地放在柜台上,退回竺期昭身侧,脖颈后霎时一凉,再回眸就对上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好胆量啊,当着我的面,冒充我宗门弟子,你——是第一个。”

    明莲容不为所动,暗暗观察老丈的反应。

    老丈眯着眼看了良久,脸上尽是迷茫,忽而抬头问她:“大体上是没问题,只是有两味药,老丈就想请教姑娘的用途。”

    “世间匪患不断,我堂堂剑宗自然无颜面对九州人民,是以,腆着脸去苍竹医派请了此方子,欲孤身闯荡金狮寨。”

    明莲容演到兴头,觉得不过瘾,忽而脖颈上的手劲更大些,明莲容这才作罢。

    “怪不得,”老丈双目略有闪光,小心放下女童转身就照方子包药,边道,“大义面前,苍竹派不计小利,果然还保留着文曜先生当年的风骨啊。”

    竺期昭对明莲容翻个大白眼,愤愤不平:“老人家偏心了,虽说此为青阳峰脚下,受了些许医派的惠泽,就事而论,不应该夸剑宗么?明明是我们要闯入虎穴。”

    “你闭嘴,”明莲容扯过他的腰带,把他拽后面,上前殷勤地给老丈帮忙,“老丈说的是。”

    四包药粉整齐地捆在一块,明莲容付钱后就向老丈道别离去。

    路上,身侧的竺期昭怎么也系不好腰牌,未时又躁得慌,带着怒气将药包塞给明莲容,顿住步子垂头钻研。

    明莲容心里才泛起一丝愧疚,将药包又塞给他,从他手中接过那块大虫纹赤金腰牌,斑点羽穗子划过指尖,才感受到剑宗子弟的锋芒。

    “你笨手笨脚的,”竺期昭不知为何心情顿时开朗,自上而下欣赏她的头颅,笑意时不时浮现嘴角,掩盖声音说,“我还是自己来吧。”

    明莲容目落他腰间束绅,缚出叫绝的腰身,果然是习武之人,没有臃肿的肚腩,而是收窄得如年轻姑娘肩身般。

    “下流啊,明莲容。”

    明莲容忙收回思绪,将鸡毛令牌胡乱塞到他胸前衣层里,捂脸兀自走在前面,嘴硬道:“带什么带,马上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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