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定时分,福宁宫内,政事堂与枢密院二府的四位重臣皆在,正与洪曦帝商议奚州军政要务。
奚州位于大渝东北边地,是大渝立国二十载才设立的州府。
设立州府之前,奚州地方权力原本由奚族五大部落首领轮流坐庄,能号令各部落的大统领,脚下无一不踩着无数人的头颅。
历任奚族大统领的坐庄时长,全看他对各部落的镇压能力,一旦权威有所动摇,就会被另外的强权者杀掉,致使宝座易主。
连年的相互攻伐和对部落平民的残酷镇压,使得奚族地方始终处于野蛮时代。
但这块地方水草丰美,最适宜牧马,且奚人擅长养马,大渝军中最好的宝马皆出自这里。
加之奚州最东端有一片巨大的山林,孕育着无数山珍奇宝,奚人虽常年内斗,却始终衣食无忧,皆依赖这片山林的供养。
大渝立国后,苦于不能自产良马,每年都要花费大量国帑向奚人买马,财政压力巨大。
最重要的是,奚族每隔几年就要内乱一场,每次内乱,都有游民趁机侵扰大渝边境的几个州,闹得当地民不聊生。
建功二十年,大渝开国太祖命已故燕王之子燕无恙率兵攻下了奚族五部,将这块地方纳入大渝版图。
但因奚人慕强,只愿服从征服者,所以自开立州府那日起,一直由燕家人执掌奚州的军政大权。
权力传承至燕家第四代,奚州的主政者正是燕八娘的大哥燕元郎。
但因洪曦帝的大皇兄宁王造反,四年前发动了丙申之乱,叛军自金州起兵,绕过大渝最强势的兵力部署地区,一路势如破竹,逼近王京。
燕元郎奉命派兵驰援,奚州燕家军所部精锐尽出,致使奚州守备空虚。
奚人虽已归附大渝七十余年,但骨子里的好战因子始终存在,所以趁燕家军靖难之时,奚人联合奚州的反燕势力,杀死了留守的燕元郎。
从此奚州重归奚人自行管理,但毕竟受大渝教化几十年,且奚人各部落已经习惯了定居的安稳生活,所以这几年奚州虽内斗不断,但总归不伤及大渝社稷。
可自去岁起,有传闻称奚州刺史述律千延意欲勾结与大渝隔海相望的潘歌国,此事非同小可。
洪曦帝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今日复命,证实传言有五成可信,述律千延的确跟潘歌国国王的信使私下建立了联系。
另外五成不可信的原因在于:述律千延并非主动勾结潘歌国,而是潘歌国私派信使偷偷渡海,向述律千延示好。
述律千延并未将此事上报朝廷,可见其心有异。但潘歌国信使抵达奚州已经月余,也不见术律千延有任何可疑举动。
综上种种,洪曦帝及两府宰执都猜测,述律千延正在骑墙观望!
所以那些看似捕风捉影的传言才会这么快就被吹入京城,且被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也才会毫无阻力。
述律千延在等,等洪曦帝派使者前去谈判,他想以静制动,待价而沽,看来奚人也不全是鲁莽的武夫。
这对于刚刚经历过内乱的大渝王朝而言,真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应该派谁去奚州跟述律千延那头狐狸谈判最合适呢?
今晚大渝掌管政务与军务的重臣齐集福宁宫,所为的,正是在明日早朝前,商议出使者的人选。
参知政事黄孝谦是个急性子,不耐烦跟这些老滑头们打眉眼官司,率先向同平章事申呈孺一叉手,开口道:
“申相,事急从权,恕下臣无礼了,我有一个人选,说出来请陛下及各位大人参详。”
申相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黄孝谦会意:“朔漠路安抚使靳忠可当此任,原因有二,奚州为朔漠路所辖,使者从朔漠路各州择选,既师出有名,且速度最快,如果奚人有反意,靳忠可以安抚使身份,迅速调遣朔漠路其他三州之兵,合力围剿,此其一;其二,靳忠其人,原为广川南路经略安抚使,当日百濮国国主就是通过他的游说,才得以向我朝称臣纳贡的,如此可见靳大人善与外族谈判,当是不二人选,各位大人,以为如何?”
“不好!”说话的是枢密使安有德,“靳忠那个狗屁鸟人,当年在广川南路是因苛待士卒、治军不严被人弹劾,才从最有油水的广安南路被贬去了兔子都不拉屎的朔漠路,再说,百濮国主是自己想来归顺,托他靳忠居中禀明圣上罢了,这样的人,能有几分真本事,让他去奚州,恐怕每走一里,就要换一条裤子,还没见到述律千延,就要把奚州的水都尿干了。”
政事堂主管大渝内政要务,枢密院主管大渝军事要务。
这决定了黄孝谦看人凭书面政绩,靳忠在广川南路任上,赶上了百濮国前来归顺这样天大的功劳,因此黄孝谦高看靳忠一眼。
安有德则更看重军务实绩,靳忠以文臣之身主管一路军务,属于外行管热闹,是以行伍出身的安有德十分看不上靳忠其人。
枢密副使亓鹏常以文武兼修自居,见自己的上司在洪曦帝面前讲话如此不堪,难免脸上无光,便婉转道:“靳忠上月才到朔漠路就任,各州官员都还没认全,如今贸然派他前去谈判,恐怕不妥,安大人可是这个意思?”
安有德用鼻孔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黄孝谦见状讥讽道:“安大人不满下臣的提议固然容易,然则也应举出其他合适人选,这样才不显草率。”
“陛下,臣觉得派观文殿学士周文选最好,那个老匹夫满口子曰诗云圣贤道理,虽然臣不耐烦听他说话,但兴许他能把述律千延给绕迷糊了。”安有德对洪曦帝道。
“笑话!观文殿学士乃我朝所设虚职,日常并不负责具体事务,与奚州刺史谈判这样的社稷要务,岂可派毫无理政能力的学究前去?我最近倒是听说安大人的儿子正在议亲,看上的正是周大人家的小孙女,莫不是安大人要给未来的亲家谋个肥差,好给自己贴金吧?”黄孝谦仍旧一副阴阳怪气的态度。
“如今边事危急,召各位爱卿深夜前来商议,是希望确定使臣人选,明日早朝方可议一议切实可行的定案。”洪曦帝扶额道。
他本是个冷门皇子,此生注定与皇位无缘,岂料他的两位强势皇兄为夺位自相残杀,两败俱伤,反倒便宜了他。
洪曦帝的帝位是靠捡漏得来的,加之做皇子时期,并无建树,故此登基后,满朝臣子对其有畏无敬。
是以洪曦帝面对眼前几位前朝重臣,并不好苛责,只能婉转提醒。
“陛下所言甚是,老臣以为,使者的人选必当文武兼修才可。听闻奚人慕强,最不喜与文人结交,述律千延其人更是武艺高强,如若前去谈判的人手无缚鸡之力,恐怕从一开始便会失了先机,”同平章事申呈孺终于不再沉默,开口了。
但他说的简直是废话中的废话。
奚州物产丰富,但奚人桀骜难训,早先靠着燕家强势,才得七十余年州府安稳,如今大渝立国近百载,朝中文臣兴盛,但武将缺缺。
自仁宗朝打压武将起,已历四朝,大渝最负盛名的燕家军对上谋反的宁王私兵,也只堪堪险胜,令人唏嘘。
如今的大渝军中,多得是享乐的将军,却没有愿意冒险的帅才,朝中的文臣更是笃信“非攻”,甘愿用“抚币”买奚州平安。
如今述律千延的态度暧昧,谁都不知道他会如何对待使者,奚人狡诈狠辣,对于不斩来使这样的礼节,更是嗤之以鼻。
使者若能说动述律千延,保奚州安宁,在大多数人看来,不过就是紧了紧燕家七十年前给奚人捆上的绳索罢了,大渝的史官,不会为此浪费一滴墨汁。
使臣若不能让述律千延真心臣服大渝,很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埋骨他乡无人祭奠。
成无尺寸之功,败无报国之义,出使奚州,怎么看都是个费力不讨好的任务。
所以两府的宰执,都不愿意把亲信推进这个火坑。议来议去,不过是在绕着弯子甩脱这烫手的山芋罢了。
洪曦帝做皇子时,见惯了满朝文武的龌龊心思,当然不会不懂这些所谓忠臣的话外之音,但他只能压制怒气。
正晃神间,见内侍张都知正在殿门口向内探头,便问道:“君方何事?”
那探头的内侍闪进殿内恭敬行礼道:“回陛下,亥时四刻了,皇后来给陛下送安神汤,听闻各位大人正在与陛下议事,不敢贸然进殿,特命小人来看看。”
“让皇后进来吧!她身子单薄,禁不得寒气。”洪曦帝提到徐皇后,总是掩不住柔情。
须臾,徐皇后托着一只冻石荷叶碗款款而来。
洪曦帝接过安神汤,放在案上,握住徐皇后的双手,给她暖手,随口问道:“怎的没有宫人随行?”
徐皇后莞尔道:“陛下正在与各位大人商议朝政,臣妾擅入已是于理不合了,只让她们殿外候着便是了。”
洪曦帝心头一软,脱口道:“无妨,朕正在议派谁去奚州合适,议了这半日竟找不出个文武双全的人选!”
徐皇后闻言深深的看了一眼洪曦帝,嘴角扯动了几下,似乎有话要说,但犹豫再三,终究没有说出口。
洪曦帝深知自己这位皇后是个心思敏锐的人,且她出身自医官世家,父兄子侄无有在朝为政者,跟任何势力都不牵扯,
现下又是在福宁宫私议,这几位枢府重臣兜了半宿圈子,不闻半点建议,如今听听皇后有何说法,也不算违制。
“无妨,皇后如有想法,只当是与朕闲话就是了,这又不是在朝堂奏对,嗯?”洪曦帝说完,拿眼扫了下面四人一眼,见他们没有异议,便把目光转回皇后身上。
徐皇后也似不经意般逐个看了四位老臣一圈,又沉吟了一会,方才柔声说道:“寻一个文武双全的人,有何难?难得是这个人既要文武双全,又要能跟奚人攀上关系。”
洪曦帝一滞,不得要领。
“咱们大渝,哪家能比燕家跟奚人的交情深?若再论功夫,陛下觉得燕八娘如何?”徐皇后点破天机。
不待洪曦帝开口,黄孝谦抢先回应道:“皇后不通朝政,有所不知,自国朝建立以来,举凡派遣使者、传达圣意,从未听闻有女流之辈可担此重任的。”
徐皇后冷笑道:“本宫虽久居宫中,又是女流,但也听说过,奚人行事,不分男女,如若有精明强干的女子,必会被奚人委以要职。如今这位述律刺史的母亲,便是一位巾帼豪杰,她最喜懂武艺的女子随侍在侧,述律刺史虽是个冷面魔星,但对母亲向来毕恭毕敬,凡是其母看重的,他也不敢轻视,如此看来,八娘这样自幼习武,又长于军中的女子,想获得刺史之母的青睐,并非难事,有了这层关系,不怕述律刺史不高看八娘一眼,到底是本宫有所不知,还是黄大人知之甚少呢?”
徐皇后常以温婉可人的形象示人,如今忽然发难,问的黄孝谦措手不及,但他毫不气馁。
“虽然奚人风俗如此,但燕氏八娘恐怕远不如皇后所说的那般好,反而形迹十分不堪,听闻她把京城中官宦人家的适婚子弟都编入了一本《猎狼录》中,逐一向这些男子求爱,求爱不成,就会被。。。被殴打一番,或是羞辱一顿,敢问这样不守妇德、枉顾法纪的□□女子,如何可以担当使臣之责呢?”
“黄大人怎么对先兴国公的女公子这么上心?既这样,黄大人就该知道,那些被打的公子少爷们都活该,他们一个个鼻孔朝天,被兴国公的女公子看上,还觉自己亏了,不是出言不逊羞辱女公子,就是动手动脚想占女公子便宜,如果兴国公父子还在,那些狗头嘴脸的东西,够不够格给女公子提夜壶还得另当别论呢!”
安有德的父祖都是在燕八娘的曾祖父燕王手下提拔起来的,如今安有德能坐稳枢密使一职,也离不开八娘祖父燕无恙当年的大力提携,所以燕家之于安有德,既有栽培之实,又有知遇之恩,故此话里话外对燕八娘多有维护。
“够了!议出使奚州的人选,何故夹缠这些?”洪曦帝越听越心虚,因为打人的不是燕八娘,而是他的同胞弟弟,晋王李讷言。
“如若燕家还有子嗣,此番出使,自是非燕家不可,但八娘她。。。年纪毕竟还小,性情也确实顽劣些。。。”洪曦帝十分犹豫。
“陛下,臣妾深知八娘的脾性,不过是贪玩些,其母早亡,其父兄又为国捐躯,说起来,还是臣妾教导不利,才致八娘如此。若说她年纪小,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兴国公曾说过,燕家的子女中,唯有八娘最有祖父遗风,如果是个儿郎,兴国公的爵位,定是要传给她的。但八娘是女儿身,自然承袭不了爵位,倘若此番她能替陛下分忧,解了奚州之患,那时再给八娘加些封赏,择一良婿,不是正好可告慰兴国公英灵吗?”
徐皇后深知洪曦帝的心事,四年前,洪曦帝的大皇兄宁王逼宫,虐杀了即将被立为太子的福王,燕家父子拼死救先帝于危难之中。
受到惊吓的先帝,在奄奄一息间,表达了欲立福王儿子为太子的意愿,是嘉怡郡主站出来,以太祖皇太后的口谕为由,支持当时连王爵都没有的三皇子,并一路扶持其登基,成为如今的洪曦帝。
故而洪曦帝登基后,马上向嘉怡郡主示好,抹平了关于燕七郎参与宁王谋反事件的一切非议,并无条件支持嘉怡郡主寻找燕七郎。
但他毕竟刚刚登基,做皇子时又没能力培植亲信势力,所以必须平衡好朝中反对燕家的另一方势力,即同平章事申呈孺。
申相与已故兴国公的政见不合由来已久,前者反对后者在军费开支上的不计成本,认为大渝立国百载,早就不需要供养庞大的军队,而是应裁减军队人数,减少军费支出,
但他的想法始终得不到先帝的认可,先帝更愿意依赖燕家。
随着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兴国公殉国,申呈孺终于等到了一展抱负的机会,他没有反对洪曦帝对燕七郎的一切优待旨意,但他坚决反对洪曦帝加恩于燕八娘的举动。
理由很简单,当年燕王追随太祖起兵,定鼎大渝江山,有定策之功。
燕王之子燕无恙文武双全,门生遍布大渝军中,深得人心。
燕王之孙燕籍承袭兴国公爵位后,勤恳练兵,颇有爱兵如子的美名,如今又因靖难身死,功劳不可谓不高。
这样的燕家,又岂会因为一个逆子并未被坐实的罪名,而丢掉积累了三代的功勋和荣誉呢?
又何况对于申呈孺而言,支持新帝给再也回不了朝堂的燕七郎正名,恰好展示了他的宽和大度,虽然跟兴国公缠斗多年,但他仍愿意在老对头死后,维护燕家的声誉,不可谓不豁达仁善。
但皇帝要封燕八娘为兴国君,做大渝第二个掌握实权的燕姓女子,是万万不可的。
燕八娘跟嘉怡郡主不同,她是在马背上长大,在军营中受启蒙成长起来的,一旦让她获得权力,燕家在军中的势力一定会死灰复燃,
可以预见,十年后,燕八娘羽翼成熟,只会比嘉怡郡主更强悍。
所以申呈孺及其拥护者,咬死了燕八娘的女儿身,大做文章,坚决反对八娘入朝,洪曦帝为了端水,只能放弃加恩于燕八娘。
所幸,八娘的嫡亲姑母嘉怡郡主也并未因此发难,似乎是默许了洪曦帝和一众文官的行为。
但在洪曦帝心里,始终觉得愧对已故兴国公最看重和宠爱的女儿。如今皇后提出让燕八娘出使奚州,洪曦帝颇为动意,他深深地看了申呈孺一眼。
同平章事申呈孺跟洪曦帝对视了半刻,终于垂眸说道:“臣以为,皇后所言句句在理,臣也举荐已故兴国公之女——燕氏八娘出使奚州!”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满座皆震动,谁不知道当年申相拼死反对封赏燕八娘,如今竟然要给她立功的机会?
这功劳对于其他人而言,无关痛痒,但到了燕八娘头上,定会被支持燕家的势力大做文章,申相如今同意让燕八娘出使,那当初拼死反对恩赏燕八娘,又是图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