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庭是大渝京都最负盛名的一处勾栏，这里不仅有京都最美丽歌姬、最可口的吃食、最怡人的佳酿，也有京都最会体察人心的鸨母和茶酒博士。

    举凡大户人家的子弟，都不愿背上纨绔的名头，所以来花满庭销金的富贵闲人们，大都选择化名，李讷言和燕八娘也不例外。

    两人一踏进花满庭，眼尖的鸨母就迎上来寒暄：

    “两位公子可有日子没来咱这花满庭啦，我还当是哪里侍候不周，得罪了两位公子，如今想来，定是两位俗务缠身，忙着发财啦，快随我来，咱这天字间只等两位公子才敢开门迎客呐！”

    李讷言出手向来阔绰，且来花满庭玩乐的皇亲贵胄和官员子弟，哪个不认识晋王，虽不需要屈膝见礼，但大家都默契的对这位自称闲云公子的人毕恭毕敬。

    花满庭的鸨母最是在意贵公子们之间的种种暗流，早就猜着这位闲云公子身份贵重，且他每次来花满庭，必然有燕鹤公子相陪，想这燕鹤公子定也是个有身份的人。

    所以对这两人，更比对旁人殷勤谄媚些。

    花满庭的闹厅羊讲究当庭宰杀活羊烹制，但因八娘不愿见血腥，所以李讷言特命只在后厨宰羊。

    两人对坐片刻，八娘想起李讷言是今晨才从城郊延福宫归来，便随口问问此行见闻。

    李讷言以为八娘是挂心自己姑母，便道：“太祖皇太后近来身体见好，都是郡主姑姑用心侍候的结果，姑姑还问我怎么你没有同去，不如下回你随我一起去延福宫给太祖皇太后和郡主姑姑请安吧。”

    八娘知道这是李讷言在哄自己，她这个姑母古怪的很，幼时常唤自己和七哥进宫，每次都让宫人带七哥独自去别处玩，只留自己在她跟前侍候。

    时常教导她一些赏善罚淫的道理，似乎姑母总怕自己变成一个大奸大恶之人。

    有时姑母也会望着自己发呆垂泪，待到八娘询问时，又会一脸嫌恶的打发她出宫，叫八娘摸不到头脑。

    八娘这位姑母名叫燕篱，是祖父最小的女儿，祖母因生她难产去世，太祖皇太后当日还是仁宗的皇后，十分怜爱这个丧母的婴孩，便把燕篱带回宫中亲自抚养。

    燕篱终生未嫁，始终侍奉在太祖皇太后身侧，如今太祖皇太后已近鲐背之年，全靠精通五行养生之道的燕篱精心照料，其身体还算康健。

    洪曦帝登基后充盈后宫，太祖皇太后过惯了清净日子，便带着燕篱和随侍人等移居城郊延福宫静养。

    燕篱如今也已过了天命之年，因其受太祖皇太后宠爱，被封为嘉怡郡主，

    论辈分，洪曦帝也要称呼她一声姑姑，丙申之乱后，燕家权势虽已不复，但嘉怡郡主仍旧是大渝王朝最地位超然的外姓皇亲。

    其享受的殊荣和拥有的话语权，绝非同为燕家女流的燕八娘可企及的。

    李讷言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便兀自嘟囔道：“我在延福宫见到了两位故人，你可知是谁？”

    八娘很配合的问道：“是谁？”

    李讷言认真道：“我看见你娘了！”

    燕八娘差点笑出声来：“你又没见过我娘。”

    李讷言有点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是真的，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她的样貌跟你足有八分像，不对，更像是你几十年后的样子。”

    八娘不语，她长得不像娘，她的娘亲，十八岁嫁给父亲做续弦夫人时，燕家的长子、八娘的大哥——十七岁的燕元郎已经是从五品游骑将军，在大渝北部边地镇守了。

    这位兴国公的年轻继室夫人，头胎生的是一对双生子——燕六郎和燕七郎，四年后，又生下了兴国公唯一的女儿燕八娘。

    八娘两岁时，燕六郎不幸夭折，也许六哥的死给娘亲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痕吧，所以八娘记忆中的母亲，总是独坐垂泪，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也是因此，八娘从小就跟七哥一起，被父亲带在身边，随着几个年长的哥哥一起在军营长大，是以八娘跟母亲的感情，谈不上多亲密。

    八岁时，母亲病逝，燕八娘和燕七郎正随燕三郎巡查燕家军的忻州大营，是以并未回京替母亲奔丧。

    燕七郎那时已经十二岁，带着八娘偷偷跑到军营外的荒山上，给母亲烧了一幅自画像，八娘很疑惑，不知道七哥为什么如此自恋，连拜祭亡母，烧的都是自画像。

    正回忆着，却听到隔间外一阵喧闹，随后眼前的房门就被大力推开。

    门外的场景十分诡异，只见申相家的五公子申时蔷脸色通红、满面怒意的望着燕八娘和李讷言，

    旁边的鸨母面色尴尬，一只手还抓着申时蔷的左臂，做阻拦状，

    另有一位长身鹤立的贵公子，正神色淡然的朝里间观望。

    申时蔷明显是在发酒癫，但在他看到李讷言的那刻，醉意就被消解了大半。

    赶紧叉手，恭敬道：“小弟鲁莽了，晋。。。竟不知是李兄在此。。。”

    李讷言怕他醉醺醺说出自己和八娘的真实身份，皱眉对着鸨母道：“申公子吃醉了酒，带他去醒醒酒！”

    八娘只瞥了申时蔷一眼，便把脸转向另一侧，恰好看到那位瘦高个的公子正拿眼觑着自己，神色十分复杂，八娘横了他一眼，那公子并没收回目光，而是微笑着一颔首。

    八娘扯动嘴角，礼节性的一笑，算是回应，愿意跟申时蔷搅在一起的人，不值得她花心思。

    在大渝，如果申时蔷自诩纨绔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别人都是隐姓埋名的逛勾栏，只有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常以豪爽自居。

    但八娘看不上他，不仅仅因为这货的爹跟自己的爹是死对头。

    也因为申时蔷身上满是贵公子的恶习，这样的人，八娘谓之蠢且窝囊，从不放在眼里。

    申时蔷也不喜欢燕八娘，这个将门贵女生来黑眼仁朝天，还一点都不温婉，跟自家那个名动京师的姐姐相比，简直云泥之别，想不通晋王怎么愿意跟她混在一起？

    申时蔷不露声色的瞄了眼八娘，暗暗做了个晦气的表情，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带着瘦高个公子告退了。

    那公子是进京为质的百濮国世子木简尘，百濮国去岁向大渝称臣纳贡，是洪曦帝登基以来第一个归附的藩属国。

    加之百濮国自身国力强盛，当政的国王野心勃勃，想借助大渝的威势统一周边小国，这才俯首称臣，并派世子入京为质，以表忠心。

    所以洪曦帝颇为看重这位世子，京城的大小官宦也都争相与其结交。李讷言因被打发去侍奉太祖皇太后，是以还没有机会认识木简尘。

    今日申时蔷正是为了在百濮国世子面前摆排场、挣天字间，才冲撞了晋王，正在懊悔不迭。

    “申公子，方才房内的人，是否就是晋王殿下？”木简尘悄声询问道。

    申时蔷闻言一惊，下意识道：“你如何。。。”话一出口就自觉失言，但又不知道该如何遮掩，只好楞在当场。

    木简尘微微一笑道：“申公子不必惊慌，我见那人身上的衣料正是我从南边带来的贡品，此乃极稀罕的料子，前日听闻圣上将其赏给了晋王，故而有此一问。”

    申时蔷这才收了惊惧之色，但也不敢坐实李讷言的身份，只是意味深长的笑笑。

    木简尘话锋一转：“进京路上我曾偶见一奇景，随手画下，今日与贤弟闲谈一番，颇觉意趣相投，过几日我叫人将画送至相府，还望贤弟不要嫌弃为兄画艺不精。”

    这是在示好？谁不知道百濮世子善丹青，他的画作皆是精品，尤其是人物画，简直是惟妙惟肖，犹如真人立于画中，字画玩家都以收藏木简尘的画作为傲。

    虽然木简尘要送自己的不是人物画，但他左一个贤弟，又一个为兄，完全不似初见时的拒人千里之态，申时蔷喜出望外。

    得意就会忘形，申时蔷拿腔拿调的说：“那小弟就谢过简兄啦！简兄目光如炬，不愧是我看中的朋友，刚才那厮正是晋王，陛下三令五申不让他混迹市井勾栏，他倒好，还跑到这摆起谱来了，还有燕家那个丫头，男不男女不女的，这里也是她能来得的地方吗？寡廉鲜耻！”

    申时蔷觉得晋王跟自己不过半斤八两，都是纨绔，偏偏父亲老是耳提面命的要自己对晋王毕恭毕敬，真是生气！

    “另一位是先兴国公独女燕八娘？”沐简尘没有理会申时蔷不颠三倒四的蠢话，刚刚他顾着打量晋王，只匆匆瞥了另外那人一眼，他觉得，似乎晋王阴柔有余，而那位燕氏八娘则更阳刚一些？

    “可不就是那个疯丫头么，放眼京城，除了晋王，还谁瞧得上那个克父克兄的赔钱货！”

    兴国公一门三代帅才，燕家军与百濮国军队曾经多次交手，不过沐简尘那时还年幼，没机会见识燕家军的风姿，以燕家如今在大渝所处的尴尬境地，如果能接近和拉拢燕八娘，对于百濮国来说，有利无害。

    木简尘眸中闪过一缕精光，百濮国主的野心并不仅仅局限于百濮周边的小国，这次他入京为质，也担负着替父王收集大渝情报的任务。

    他在京城月余，所结交的官宦子弟，不是对他心存戒备，就是对政事一窍不通，今天结识的这位申公子，出身显贵，父亲是大渝同平章事申呈孺，三朝元老，人称申相。

    跟其父的老奸巨猾不同，申时蔷外强中干，酒囊饭袋，从他嘴里套话，十分简单，沐简尘决定跟他深交。

    天字间里，李讷言还在絮叨他的延福宫见闻：“我问了宫人，延福宫里住的都是前朝的宫妃，她们多半没有生育子女，都被安排在延福宫过活，那个面貌跟你相像的妇人，许是前朝某个太妃吧。”

    八娘对这个猜测表示认同。

    李讷言继续道：“我虽没见过你娘，但七郎我是认得的，那个内侍光看背影，分明就是七郎本人，他又对那老太妃十分恭敬，让谁看了，都会觉得那妇人就是你娘了。”

    八娘沉吟：“你说的内侍，应该是司天监的陆无双吧，我认得他，他跟七哥不仅身量相似，也很投脾气，那时每次入宫，姑母都会让七哥跟他玩耍，但从来不让我跟着，听说他是司天监监正捡来的孤儿，被大火烧毁了脸，所以常年带着鬼面面具，监正可怜他，给他净了身，还教授他星相学，听闻太妃们闲暇时常叫司天监的内侍讲星相，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李讷言点点头，沉声说：“郡主姑姑寻了这些年，还没有七郎的消息吗？”

    八娘摇头，想到燕七郎，不觉心里一酸。她自小跟七哥一起长大，情谊甚笃。

    父亲对七哥的态度很复杂，一方面他并不亲近这个儿子，但另一方面，他又很纵容这个儿子，父亲对别的哥哥向来严厉，但对叛逆的七哥，却采取一种沉默的纵容态度。

    七哥脾气硬，不仅对父亲态度冷漠，对五个哥哥也感情冷淡，唯独对八娘十分疼爱。

    燕七郎十五岁时，就离开了燕家军，投了戍守金州的宁王麾下的禁军，听说颇受宁王重用。

    所以宁王发动丙申之乱逼宫时，有传言是燕七郎从中鼓动谋划。

    丙申之乱被平息后，燕七郎消失了，那时燕家五子战死，兴国公重伤卧床数月而亡，没人顾得上寻找燕七郎。

    洪曦帝登基后，论功行赏，强力弹压住了朝中那股认定燕七郎参与谋反的流言，给已故的兴国公父子大肆封赏。

    虚幻的高贵头衔被刻在燕家男儿的牌位上，彰显着燕家的不世之功，以及天家的皇恩浩荡。

    充满铜臭味的金银珠宝和香车大宅，护佑着燕八娘从十二岁的公侯孤女，成长为十六岁的白身贵女。

    世人都感叹，燕家满门英武男儿，却落得个绝嗣的下场，只剩下一个不能振兴家业的小丫头，还有个不知生死的逆子，真是家门不幸。

    李讷言见八娘怔怔的，知是触动了她的心事，劝解道：“你七哥不喜被拘束，定是趁着兵乱，隐姓埋名玩乐去了。”

    八娘看着他，李讷言跟七哥交情淡薄，他是先帝最小的儿子，母妃早薨，他跟洪曦帝分别被寄养在不同的妃子跟前，养育李讷言的沈婕妤脾气很坏，见先帝不重视这个儿子，经常暗地里苛待他。

    彼时燕八娘是兴国公府唯一的女公子，兴国公中年得女，宠爱非常。八娘常常跟燕七郎一起入宫给姑母请安，宫中人畏惧燕家权势，都不敢慢待八娘。

    一次，燕八娘入宫给姑母请安时，撞见了沈婕妤指使内侍责打年仅七岁的李讷言，跟李讷言同岁的燕八娘，那时身量高出李讷言一个头，又得兴国公亲传的武艺，一出手就把毒打李讷言的两个内侍掀翻在地。

    按说，两个成年内侍对上个一个七岁的幼女，即便幼女身手再好，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不过是看在兴国公和嘉怡郡主的面子上，不敢对燕八娘下狠手罢了。

    拜高踩低，是深宫中的处世哲学。

    救下李讷言后，八娘放下豪言：“在大渝，只有我能欺负他，你们算什么东西？”

    她在瓦子里听讲书人讲江湖豪侠，学了这句话，一直苦于无的放矢，如今逮着机会，终于可以铿锵有力的说出这句豪言，八娘喜不自禁。

    同样喜不自禁的还有李讷言，瘦小的他在幽深的皇宫中，见到的都是低眉垂目，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卑微小角色，猛一见燕八娘这样英武的女孩子，大为震惊。

    之后李讷言就缠上了燕八娘，认定八娘义薄云天，求八娘教自己高深的武艺。

    八娘被缠的紧，只好厚着脸皮去求姑母，谁想姑母平日虽不待见自己，但在这件事上却十分痛快，向太祖皇太后请了旨意，允李讷言每年秋天随八娘在军中习武，余下的日子，要在宫中跟随师傅学习经史子集。

    燕七郎对此颇有微词，他不喜欢李讷言，所以每次李讷言在，他都刻意回避，是以李讷言跟他并没什么交情。

    这个话题八娘不欲多聊，她一直知道，这四年，姑母从未放弃寻找这个最疼爱的侄儿，

    毕竟在姑母心中，只有儿郎可以重振燕家声威，虽然姑母自己也是燕家的女儿，但这并不影响她看低燕八娘。

    这几年，八娘每次去延福宫给姑母请安，都要被告知一遍，切不可做有辱燕氏门楣的事，切不可跟晋王过从甚密，切不可擅自结交父亲的旧部。

    燕八娘很想亲近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但姑母却只想把她推远，于是索性，燕八娘只把姑母看做郡主殿下，从去岁到现在，她已经大半年没去给姑母请安了，

    八娘算了选，就算再不愿意，过些日子，也该去延福宫走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