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鬼(十九)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裴子轩身侧的那棵金丝桃学得十分认真,它头顶着一朵小黄花,朗诵得格外有激情,不但花瓣儿掉了一地,枝条还时不时抽他一脸。

    他捂住脸上的红痕,窝了一肚子火,敢怒不敢言,愤愤扭过头,竟看见旁边的少女在憋笑。

    裴子轩更气了,他偷瞄了一眼藤夫子,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不准笑!”

    李月楚做了个投降的动作,收敛起笑意,语气认真起来,“裴五,你说藤夫子怎么重复教这首诗,他到底想做什么?”

    “鬼知道他想做什么,我们静观其变吧。”

    一群花草树木学人上课就已经够惊悚了,又哪里能猜出它的目的,如今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藤夫子朝他们的方向严厉地看了一眼,两人瞬间缄口,乖乖地跟读起来。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藤夫子教完最后一句,走到最前方,大声宣布道:“学习结束,接下来开始考核,没有通过考核的学子,将接受惩罚。”

    惩罚?

    李月楚和裴子轩一脸迷茫,那些草木同窗却被吓得瑟瑟发抖,金丝桃甚至用枝条捂住脸呜咽起来。

    地面发出嗡嗡的声音,四面的藤墙开始移动,学子们被迫集中到了习堂后方,而习堂前方轰然陷落,凹进去一个大坑,坑底传来熟悉的咆哮声。

    裴子轩上前两步,朝下张望一眼,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是饿人。

    所有的饿人都被关在了地下,光秃秃的牢笼里什么都没有,他们互相攻击撕咬,待听见上面的动静后,纷纷抬起了冒着凶光的眼。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藤夫子的绿眼睛在学子中来回巡视。

    所有学子齐刷刷地垂下了脑袋。

    李月楚一阵窒息,这熟悉的压迫感……

    “你。” 藤夫子挑中一棵小树精,“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下一句是什么?”

    小树精畏畏缩缩地重复,“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其叶沃若……沃若……”

    藤夫子勃然大怒,“教你多少回了,怎么还记不住?下去长长记性!”

    小树精尖叫着被从天而降的藤蔓卷起,吊至半空,藤蔓一圈一圈地松开,如凌迟般放缓动作,直到掉进地牢。

    饿人一哄而上,小树精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李月楚和裴子轩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和恐惧。

    考核还在继续,这恐怖的惩罚无异于阎王点卯,学子们越来越惊恐,饿人们越来越兴奋。

    草木哪儿来的脑子?即便重复再多遍,它们也依然记不住这些诗句,可怜的精怪们如同下锅的饺子,一个接一个地掉进了饿人腹中的无底洞。

    李月楚难受地听着它们的惨叫,不忍再看这残忍的画面,她扭头看向旁边,目光突然顿住——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面藤帘,藤条上还颇为风雅地开了几朵小花,藤帘后面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缝隙里隐隐约约透出几丝红色的光。

    视线下移,那身影没有脚。

    李月楚猛地收回视线,心脏开始狂跳。

    “怎么了?” 裴子轩注意到她的反应,下意识看向那个方向。

    李月楚一把拉住他,声音紧张得有些发颤,“别看,是疫鬼。”

    裴子轩闻言一僵,木偶一样迟缓地将身体扳正。

    李月楚暗道倒霉,她本以为遇到饿人就已经是最坏的情况,没想到竟直接撞见了疫鬼,这都什么运气啊!

    裴子轩努力维持着理智,“叶三,你身上还有符纸吗?”

    “只剩两张了。”李月楚悄悄摸了摸袖口的内兜,在心里认真地回想是两张什么符。

    “叶三,你待会儿看我的手势,我一挥手,你就拼命往外跑,我会尽量拖住它们,给你争取更多的时间,你一定要利用好那两张符,不要浪费。翎姐姐和她那个师弟还在学堂内,你跑出去就大声喊,说不定他们听见了,还能赶过来救你一命。”

    “我肯定是活不成了。” 裴子轩替她谋划好退路,心情沉重地交代后事,“你如果还能回到金都,告诉我爹娘,儿子不孝,请他们原谅。”

    “还有。”少年的眼眶开始发红,“记得帮我告诉翎姐姐,我是真的喜欢她,这辈子无缘,如果有来世,我还是会喜欢她。”

    李月楚:“……”

    裴子轩越想越伤心,后背却被猛地捶了一拳,那骇人的力道,直接把他的悲伤给捶得一干二净。

    李月楚呸了句:“你别胡说八道。”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藤夫子点到了金丝桃。

    金丝桃支支吾吾半天,叶子都快吓黄了,它的花蕊不停地颤抖,“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眼看着头顶的藤蔓就要落下来,李月楚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它的枝条,小声提醒:“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女……女之耽兮,不可说也!”金丝桃激动得大喊出口。

    藤蔓悬在它的头顶,等待着指令。

    藤夫子的目光锁定李月楚,眼中有了怒气。

    裴子轩见状不妙,挡住李月楚挺身而出,“夫子,是我提醒的,不关她的事情。”

    李月楚懊恼地怕打自己的嘴,她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关爱同学呢!

    藤夫子眼中恼意更盛,裴子轩主动出击,“学生觉得夫子这样的教法不妥,死记硬背是没有用的,只有理解了其中含义,才能真正地明白这首诗。”

    藤夫子变得迷茫。

    裴子轩继续硬着头皮说:“这首诗是告诫女子要谨慎对待姻缘,不要轻易沉溺于男女之情。男子薄情,即便陷入爱情中,也可以轻易脱身,而女子一旦陷入爱情,就很难从其中脱身。”

    藤夫子的表情更加茫然。

    李月楚感到一丝怪异,藤夫子似乎……听不懂。它反复地教授这首诗,却不明白其中的含义。所以,其实它也只是个没有思想的傀儡?

    “回答错误,都给老夫下去长长记性!”

    两条藤蔓飞速缠住他们的腰,二人被迫四肢下垂,像是两只蜷缩的虾被吊到半空。

    饿人们激动得往上蹦,是肉哎!

    裴子轩朝下望了一眼,立刻胆颤地收回了目光,他悲伤地看向对面的同伴,沉痛道:“叶三,看来我们今天都得死。”

    绝望的裴子轩本想临死前互相取暖,却看见叶三正在努力地晃荡自己的身体,他迷惑道:“你在干什么?”

    李月楚重重地喘了口气,苦恼地盯着两条藤蔓间的距离。

    沉思片刻,她看向裴子轩道:“我有点害怕,你能不能拉着我,咱们死一起,黄泉路上好做个伴儿。”

    只有两人不分开,掉下去之后她才有机会利用系统的能力来保护裴子轩的小命,可惜她腿脚不够长,荡不过去。

    裴子轩震惊地看着她,红彤彤的眼睛里写满感动,他重新打起精神,开始前后晃荡身体,努力去够她的手。

    他断断续续道:“你别怕,到时候……小爷在前面给你……开路,保证没有别的鬼欺负你……抓住了!”

    两人同时发力,终于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李月楚能感受到藤蔓在慢慢松开,她垂眸看了一眼下面的饿人,紧张得咽了咽口水。说不害怕是假的,她唯一的底气是系统的保护,也不知道这种保护能做到什么程度。

    她这小身板,真的能护住裴子轩吗?

    但无论如何,她的恐惧远没有裴子轩的恐惧多。

    李月楚用力抓紧他的手腕,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裴五,我们一定不会死的。”

    藤蔓一圈又一圈地慢慢撤离,两个少年人都闭紧了眼睛。

    “当……当……”

    悠扬清脆的声音响彻学堂,藤蔓停下了动作。

    藤夫子中气十足道:“放堂。”

    幸存的学子露出劫后余生的喜色,拔腿就往外跑,叶子跑落一地。

    李月楚和裴子轩惊喜得睁开眼睛,可惜他们高兴得太早。

    藤夫子大摇大摆地离开习堂,完全忘了地牢上还挂着两个人。

    “喂,夫子,你先把我们放下来啊!” 空荡的习堂内回荡着裴子轩的声音。

    李月楚看向藤帘处,红光消失,疫鬼竟然也离开了?

    转瞬间习堂内只剩下他们和地牢中的饿人。

    “叶三,我们要赶紧离开,否则等它们一回来,我们还是难逃一死。” 裴子轩伸手去够吊住她的藤蔓,握住晃了晃,叹道:“好结实的藤!可惜我的剑掉了,不然我还能把它斩断,将你放下去。可是好像也没用,下面那么多饿人,压根没有落脚的地方,怎么办呢……”

    裴子轩正绞尽脑汁地想办法,突然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像是头发燃烧散发的气味……

    头顶感到一股热浪袭来,他一抬头,竟看见一簇火顺着藤蔓烧了上去。

    后背被人猛地一拍,腰间的束缚同时松开,身体猛地朝下坠落。

    他心中惊骇万分,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又被人一把拽住,堪堪悬在离饿人一尺的地方。

    李月楚倒挂在半空,面红耳赤地拉着他,艰难道:“裴五,你会凫水吗?”

    情况危机,裴子轩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但还是下意识地回答:“会!”

    “你快放手,你拉不住我的!”

    李月楚道:“你听我说,你此刻就假装自己在凫水,身体放松。你的后背贴了一道飞行符,你相信我,你不会掉下去的。”

    裴子轩想到突然解开的藤蔓,变了脸色,“你把两张符都给我用了?”

    李月楚说:“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你比我跑得快,对付藤蔓也更有经验,所以你得趁现在先逃出去,然后再找人来救我,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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