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恰好轮到苏漠当值，他穿戴好官服，从侧门绕了出来，正好看到苏府大门前一女子带着一男孩来应招。旁边围聚众人甚多，皆看着那女子在啼哭。
那声音越听越熟悉，似乎是那日来报案的楚姑娘。苏漠走到人群后面，却听到阿楚凄凄惨惨的哭声：“小女子身无长物，若是贵府不能收留，唯有勾栏瓦舍一个去处了！”
——是那日的楚念苏楚姑娘？
苏漠拨开人群，径直走到阿楚面前，一柄扇子敲在她头上，眼角闪过一丝鄙夷：“站起来，别在苏府门口跪着。”
阿楚一脸茫然，抬头看到一身官服的苏漠，瞬间脸红了一片。
人群里不乏年轻女子的低呼：是苏大人！苏大人今日当值了！
亦有人对着阿楚指指点点：年纪轻轻做点什么不好，要自贬身份去勾栏院。
苏漠双手抱胸，毫不客气出言嘲讽：“你们姐弟不去苏府做工就活不下去了？既然你自甘堕落，我便将惠阳城最有名的勾栏院介绍与你。”
年小远扯了扯阿楚的袖子，满面通红低声道：“姐姐，你这脸皮有些过于厚了。人间女子最看重贞洁，你不该什么话都说。”
阿楚咬了咬牙，面色通红。
——完犊子了，这以后该怎么面对苏漠。
——算了，还是打一架吧，打架我擅长。
想罢，阿楚腾地站起身来，语气不再柔弱无力：“苏漠，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咱俩来打一架，我赢了就让年小远入苏府当值，你赢了我给你行一个大礼，道一声抱歉，自此互不相扰。”
苏漠听完一愣，随即噗嗤笑出声来。
要知道苏大公子常年不苟言笑，这一遭可真是看到了不得了的笑话。
冯管家擦了一把汗，他在旁好言相劝：“这位姑娘，何必非要执着于苏府。比武又不是儿戏，更何况，我家公子的武力，惠阳城谁人不知……”
围聚的百姓也都哄然大笑：一个娇弱的姑娘家，要跟巡察司武功最强的巡察使比试？
年小远却一言不发，有些期待地看着阿楚。
他可是亲眼见识过，阿楚是如何将一个成年男子四肢尽折扔到了十数米之外的！那武力的恐怖值，对上苏漠，还真不一定。
但是只有阿楚心里知道，她确实打不过苏漠。
只单纯论武力轻功，绝对是苏漠在前。
不过，阿楚嘴里默念着，要论些小伎俩，还真不一定。
苏漠收起了笑容，转身欲走，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比。”
这女子真是奇奇怪怪，即使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何须用这种手段。
阿楚环顾了一圈众人，最后视线停在苏漠的背影上，声音里带着讥诮：“你是不是怕打不过我？”
苏漠停住了脚步，余光瞥了一眼阿楚：“激将法对我没用。”
眼看苏漠将要穿过人群，阿楚急切地喊道：“阿苏！”
“就这一次！如果你赢了我，我就不再纠缠你！”
苏漠怔住。
他转过身来，看着立在苏府正门的女子。
朝阳映在她白色的襦裙上，闪着点点波光。裙裾微荡，身形瘦弱却纹丝不动。
苏漠微敛眼帘，那双眸子深邃又沉凉：“我与你比试，只会让人以为是我欺负你。”
苏漠从怀中掏出一瓶硫磺粉，将铁骨扇的锋刃收了，并在扇子头沾了些许红色的粉末。
“那我便让你一只手。单手持扇，若能用这扇子点到你颈部，就算是我赢。”
苏漠又从冯管家手中接过一柄不过一尺长的木剑，同样将剑尖沾了些许硫磺粉，扔给了阿楚。
“同样，你若能用这木剑点到我身上任何一处，也算你赢。”
阿楚一把接过木剑，双手抱拳，道了一句：“承让。”
围观的人群自动让了开来。苏府门口立刻空出了一条百米长的街道。
阿楚脚尖点地，倾身向前，健步如飞，快得让人只能看到空中划过一道白影，那柄木剑直直向苏漠的心口刺去。
苏漠身形一弯，躲过了那道快得不可思议的剑光。他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持扇，向右一偏，双脚发力，瞬时绕到了阿楚身后！
阿楚扑了个空，只感觉面前一阵风从身侧吹过，心道不好！就势在地上滚了一圈，然后一个打挺站起身来，双脚一登，纵身跃上了屋顶！
苏漠眸光一沉。然后也追着她的脚步，一步跃起。
众人惊呼！这二人竟然飞到了屋顶上，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如荧光闪烁，瞬间不见了踪影。
阿楚能感觉到身后那股劲风，如影随形，追着自己的裙裾不放！她脚下生风一刻不停，但是身后的黑影依然摆脱不掉！
此时的惠阳城内有一道奇怪的风景。两道光影在屋檐上腾空跳跃，你追我赶，从一座屋檐窜到另一座屋檐，人们只觉得眼前一花，闪过一黑一白两道光，却根本辨不清是人还是动物，不消片刻，那光影又消失在视野里，让众人怀疑是不是一场幻觉。
阿楚跑得腿脚酸软，渐渐卸了力气，余光一瞥，却见苏漠依然在身后紧追不舍。他闲庭散步一般步履轻盈，似乎根本不会累。阿楚这才明白，巡察司苏大人盛名在外的缘由。
他就是像是逗弄小动物一样，等着对方失了力气，再一举击中要害。
阿楚心下思量：不能再逃了，必须要想个办法。
此时二人已跃到了惠阳城的城垛之上。阿楚蓦的止住步伐，急转身形。
前方阿楚突然定住脚步，转过身来。苏漠收势不及，他干脆不躲，径直撞进了她面上白纱内，右手举起了扇子。
一双莹蓝的眸子映入眼中。那是和苏漠一模一样的蓝色，透着摄人的光。
苏漠双目一震。
那白纱斗笠从城墙上飘然而落，似一朵云，缓缓落在泥泞的车道上。
阿楚墨发飞扬，浅浅一笑。双手环住苏漠，木剑横在他后颈，贴在他耳侧轻声道：“苏大人，你输了。”
苏漠依然背着左手，身形挺拔如松，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他亦贴近阿楚的耳侧，声音清冷：“要不楚姑娘再看看自己的颈侧？”
阿楚的锁骨上方，有一抹淡淡的红。可是她却压根没察觉到，苏漠是何时碰到自己的。
阿楚气急，后退了一步，将那木剑扔到城墙之上。语气愤愤：“愿赌服输！”说罢就要下拜行礼。
苏漠伸手扶住阿楚的肩，道了一句：“不必了。”
阿楚闷声道：“你既然赢了我，我也无话可说。”
她失落地垂下头，似乎做好了不再相见的打算。
苏漠沉声道：“苏府不是你的去处，我也不缺下人。”
说罢，他抬起手，铁骨扇轻轻敲在阿楚头上，苏漠透过她凌乱的发丝看向那双眼，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去巡察司吧，为我所用。”
苏漠那抹笑意映在阿楚眼中，那是暌违了数十年的笑容。阿楚甚至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到这样的表情。那眼中的温柔，一如从前。阿楚内心欢喜，又不自觉地湿了眼眶。
她俯身盈盈一拜，高墙之上强风劲起，吹起她的裙裾如绽开的白蔷薇。掩在墨发中的脸莹白如玉，又透着一点点红。阿楚声音清脆，荡在风中：“任凭苏大人调遣。”
城墙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伫立在风中，一动不动。好像很多年前就该是这个样子。无言的对视中，彼此都露出了笑意。
阿楚跟在苏漠身后，从惠阳城城墙上下行而去。守城的侍卫见到巡察使苏大人从角楼内走出来，皆面面相觑，感到诧异。再一瞧苏漠身后那位风姿绰约的女子——侍卫们皆瞠目结舌连话都说不出了。
只一个苏漠，就足以让惠阳城内的老老少少移不开眼了，看了许多年以后才能适应这天人之姿；而今又来了一位小女仙，难道这惠阳城是什么琅嬛福地？
以往大家总是认为这谪仙一般的男子，任何女子都配不上，而今一看，跟在苏漠身后的那位，简直是天作之合啊。
守在苏府的众人，见到苏楚二人时，内心所思所想皆是：
这是什么天仙可人儿。
苏漠不是断袖吗？那这女子又是谁？
苏漠没有顾忌他人的目光，伸手指向年小远：“你跟我走。”然后转身对冯管家点了点头，就领着阿楚姐弟二人扬长而去。
一路上年小远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跟在阿楚的身边，窃窃私语：“姐姐，怎么样，你是不是凭着你的美貌征服了苏大人？”
阿楚给了年小远一记爆栗，低声道：“苏漠才不是会被美色所惑的人。”
这姐弟二人跟在苏漠身后，声音虽小，却都字字清晰入了苏漠耳内。他轻咳了一声：“巡察司戒律严苛，楚姑娘要谨言慎行。”
年小远扯着嗓子喊道：“这楚姑娘叫的多生分，苏大人可以叫我姐姐阿楚。”
阳光透过亭台楼阁将苏漠的影子一直拉到阿楚脚边，那影子突然停滞了一下，一句淡淡的极低的似混着水汽的声音飘了过来。
“阿楚。”
阿楚的脚步一顿，亦回了一句：“我在。”
那影子又动了起来，徐徐前行。
阿楚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心下叹息。
——阿苏，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