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黑暗中行驶。

    几年没有回来，梁雪琛记忆中破烂不堪的公路已经被宽阔的沥青路取代，原先公路两旁的杂乱的野生树木被尽数砍去，换成了统一的桉树。这条路将从城市通往小镇，一路将小镇下的十几个村庄连接在一起，她从小生长的梁田村在靠近小镇的那一端。

    只有在靠近每一个村庄的入口处才有几个路灯，梁雪琛在心中默数还要经过多少个村口就到家了。越靠近家，越能感受文人常说的“近乡情怯”。

    程珏看出了他的紧张，把车速降了下来：“下个村口就是你们村了，回家的感觉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有点害怕，有点期待，又有点不知所措。”

    她盯着窗外，大门对着马路的学校出现在她的眼前。校门口是新修的，从外面看十分气派。那是镇上修建的学校，从小学到初中都用同一栋校舍。

    学校收的是附近几个村子的学生，大部分学生的家住得比较远，要么选择住宿，要么骑一辆自行车上学。因为学校最靠近梁田村，所以只有这个村子的孩子们可以走路上学。

    梁雪琛指着亮着路灯的校门激动地介绍：“我在这里上了九年学。”

    从学校到村子只剩下一公里的路途了，两边的甘蔗地变成了橘子地，听梁璐说镇上的蔗糖厂因为污染问题倒闭了，村民们的甘蔗如果要卖到更远的糖厂收益就会进一步降低，于是新来的村支书决定让大家改种橘子和火龙果，带领村子彻底脱贫。

    渐渐进入视野中的梁田村的房子几乎都是翻新过的，外墙刷得雪白，她依然记得每一户人家都是谁。记忆的阀门被打开，她能清楚的回忆关于这个地方的点点滴滴。

    村子的泥土路也换成了水泥路，村口的大榕树用转头围了一个圈，上面贴上瓷砖，榕树下放着好几张公园用的长椅，四五盏路灯立起，俨然成了一个小公园。

    看到陌生的车子开了进来，坐在榕树下的梁璐率先反应过来，迎了上去：“是雪琛姐回来啦！”

    梁雪琛下车，村口闲聊的大人们围了上来。

    “红艳，哎呀，真是红艳回来啦！”已经退休的老村长走上前来，拉住了她的手，“红艳啊，你那么久没回来，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呀？”

    梁雪琛一一跟大家打招呼，问题太多，村民太热情，她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更好。

    程珏暂时将车停在一旁，熄了火下车，在热闹的人群中走到梁雪琛身边。

    一个看上去很精干的农妇注意到了程珏，扯着大嗓门笑问道：“红艳啊，这位是谁？”

    梁雪琛还在回答其他人的问题，梁璐便替她答了：“妈，他就是我姐夫呀。”

    梁璐的话一下子让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程珏身上。

    程珏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各位长辈兄弟姐妹朋友们好，我是红艳的老公程珏，大家可以叫我小程。”

    梁雪琛第一次听到“小程”这个称呼，觉得新奇又好笑。程珏轻轻推了推她：“我还不认识大家谁都是谁呢。”

    村里人的热情有点超出了程珏的想象。

    “啊，好。”梁雪琛向程珏介绍，“这是我跟你提过的老村长，这是现任村长阿强叔。这是三伯、这是四伯、这是六叔……这是七叔和七婶，也就是璐璐的爸妈。这是梁校长，梁校长是璐璐的二叔，在我们家族排行老八，所以也是我八叔。这是三姑、四姑、六姑，这是阿旺叔……”

    除了最近几年搬过来的人和小孩子们之外，梁雪琛对其他人再熟悉不过。梁姓和田姓两个家族占梁田村百分之九十的人口，要论起来整个村子的人都能说上亲戚关系，饶是程珏这样记人名记得很快的人，一下子也被各种称呼绕晕了。

    最后还是七婶说二人那么老远回来太累了，先让他们回家好好休息，才将二人从热情的人群中“拯救”了出来。

    梁雪琛的家建在整个村子的最高处，和梁璐家门对门。门前的路太窄，程珏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车子安然无恙地停在了门外。

    “璐璐说你们要回来，我就提前把被子晒好把床给你们铺好了。”七婶把梁雪琛家的大门打开，手上的钥匙顺势交给程珏，“热水器还是好的，我昨天换了一罐煤气过来，你们洗澡就方便了。你们还没吃饭吧，我给你们留了晚饭，一会儿热好送过来。”

    梁雪琛上大学以后，家里的房子一直拜托梁璐的父母亲照看，有了收入之后每个月让梁璐转她那一份的生活费回来，也算是让堂叔堂婶帮忙照看房子的一点报答。

    “妈，嫂子把饭热好端过来了。”梁璐手里提着两个饭盒走了进来，不安地看了一眼梁雪琛，“嫂子拿过来的，但她不好意思进来……”

    七婶叹了一口气：“红艳，云静那孩子挺好的，所以我没有反对梁成和她结婚。至于你妈妈……”

    “妈，我姐对嫂子又没什么意见。”梁璐连忙打断了母亲的话，“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嫂子去上海的时候，我姐的婆婆还请我们吃了饭呢，显达拿到的那个基金会的钱也是姐夫帮忙申请的。”

    等梁璐和父母都先回去之后，梁雪琛才向程珏坦白：“知道梁成和潘云静结婚之后，我就一直没回来，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

    她想遗忘一些事，和过去和解，但现实就是总有人一遍遍地让她想起那些不想留下的回忆——亲生母亲的继女和她的堂弟结婚，那么每次回来必然都要见到她，必然都要想起那件事。

    “没关系，你想理就理，不想理就不理。你可以把她当陌生人或是仇人，也可以把她只当你的堂弟媳。不管你怎么选择，都有我陪着你一起面对。”

    吃过饭后，程珏先去洗澡，梁雪琛则在房里简单收拾两人的行李。程珏带回国的行李箱很多，在这里真正有用的就两个。

    梁雪琛在其中一个行李箱里的衣服下看到一本相册，打开相册，第一张照片她曾经在他那件摆满设想设备的房子里看到过，当时她让他把照片送给她，他却小气的没同意。

    第二张照片上与第一张照片是同一个地方，照片里少了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女人，右下角打印了日期，是一个月前照的。再往后的每一张照片上都只有风景，比如她曾住过的公寓楼，比如他陪她发新生纪念品的树下，比如她去上课时会经过的雕像。

    她在这本相册里看到他走过的路，每一条都与她重叠。

    程珏洗好澡，走进房间时看到她正专注地翻着相册，脸上泛起一丝潮红：“我洗好了，你快去洗吧。”

    梁雪琛猛地回过头，与他四目相对。她举起相册：“这本相册可以送给我吗？”

    程珏装作漫不经心地答道：“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

    照片里缺了主角，不如直接把看过的风景都送给主角。

    梁雪琛开心地笑了出来，拿起睡衣出去之前，她突然想起一件事，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对了，我们家的床都比较窄，今晚你睡我的床，我去奶奶房里睡吧。”她的父亲去世之后，爷爷曾把房子重新翻修过，然后买了三张同样大小的只有一米一宽的床，她和爷爷奶奶各睡一间房。对于睡习惯了大床的程珏来说，一个人睡这张床都显得有些拥挤了。

    “不要，哪有夫妻久别重逢就分房睡的。”

    梁雪琛听出他的画外音，涨红了脸：“我们可以先……完了之后我再去奶奶的房间睡，就在隔壁那间房。”

    “你想什么呢，总而言之有你在的时候，我不要一个人睡。”程珏把她推出房门，催她去洗澡，“都快十一点了，你快去洗澡，我等你哈。”

    “真小孩子气哦。”

    她的心里却是甜甜的，在简陋的卫生间里洗澡也觉得十分开心。现在想来仍是觉得不可思议，她从未想过有一天程珏会和她一起出现在她从小生活的地方。

    她和他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拼尽全力才走进了他的世界，而她从不认为他会像现在这样走进她的世界。可这样的情景确确实实发生了。

    多奇妙呀。

    但他并没有等到她洗好澡回房就先睡着了。

    十二个小时的时差还没倒过来，加上从昨天上飞机之后一直想着梁雪琛，几乎没安心休息，回来之后又开了两个小时的车，程珏早已精疲力竭。

    梁雪琛到和自己的房间距离最远的爷爷的房里吹干了头发，出来时看了一眼奶奶的房门，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那么窄的床，程珏躺下时特地留了一半的空位出来，她躺了上去，和他几乎贴在了一起。程珏睡得很熟，但她靠上来后，他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将她与自己拉近。

    “程珏，程珏？”她伸出手按下床头的开关，然后在黑暗中轻声唤他的名字，确认他是否熟睡。

    “唔……“程珏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了，“老婆，你可别掉下床了……”

    梁雪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将头埋进他的怀里，安心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