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白天的时候，柯白晞收到了一条新的好友申请。

    来自三水老师。

    她一惊，以流畅的动作同意申请、改备注、问好，终于还是没忍住多添了一句：“谢谢老师我圆梦了！！三水老师愿意接我，我就是死都没有遗憾了！！”

    好奇怪，就算学校里几乎天天都能看见他，但是一旦首次在线上和他说话，那种惊喜又雀跃的感觉，却还是和第一次在晓梓的手机上见到他的画一样。

    再看一眼日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柯白晞这边来看，对方发来的消息很简单，“你好”和“发人设过来吧”。依然是平静的语气，看不出来情绪。

    前阵子许澄颜好像还说了他现在不画画了，那他现在又是因为什么突然想要画画了……？

    她迅速点了几下，把人设图发了过去，丝毫不拖泥带水——许清灵的人设还是未晓帮她画的。她把手放在心口，感到了一丝安心。

    选了一个合适的表情包发过去后，柯白晞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问一下老师，头像的价格是多少呢……？”

    刚才还显示对方接收了文件，现在她发完这句话之后，对面彻底不回话了。

    柯白晞一愣，觉得应该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大抵过了二十分钟，手机屏幕才亮了一下。

    “50。”

    “老师这也太便宜了吧？！我支付正常价格就行。”话是这么说，但是她也没了解过三水老师的稿价是什么。当初是晓梓给她看的例图，上面没有标价格，但即便是不会画画的柯白晞，也知道他画一个头像不可能只有50块。

    “因为是熟人所以打折。”

    这个折也太……在输入框里反反复复删去了很多话，柯白晞还是没说什么，最后决定付钱的时候悄悄地多打一点钱给他。

    “每个步骤都会发给你确认，一个月内出图，因为要上学。出了草稿联系你。”

    柯白晞礼貌地发了些“辛苦了”“不着急”之类的话后，就退出了聊天，一个人开心地找未晓诉说喜悦去了。

    在她没注意到的时候，被她放置在一旁的手机又无声地亮了一下，备注为“三水老师”的好友发来了一条新的未读消息。

    -

    那篇关于《海贼王》的文稿，题目拟定的权利被三水老师交给了她。最后叫《启航的黎明》。

    ——这个名字取自《海贼王》漫画的第一话标题“Roman”（冒险的黎明）。

    离期末考试不远了，这期以“热爱”为主题的校刊就在前两天刚刚投入印刷。

    柯白晞总算知道那个晚上闻人淼在画什么了。这次的封面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手写字体的标题用了炽烈如火焰的红色，衬以暖橘色和黄色的水彩风格背景，在笔调张扬的英文“Deep love”下，是几只迎风展翅的黑色蝴蝶剪影。

    封面的画师署名三水。

    许澄颜抱着样本嚎了半天，就差掉下眼泪来。在不久之前，她是真的以为校刊社要折在自己手上了，但即使这样，她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社团。

    夏季翩然而至。六月份校刊如期印出来了。这次由于校刊社多了不少人手，所以比以往要轻松很多，质量也上来了。

    柯白晞第一个翻开了《启航的黎明》那页。然后发现，作者那栏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还有一个本该出现在一起的名字却没出现——像是那个人不愿露面。

    她立刻想到了什么，沉默着将那本校刊收进了书包里，然后对温袖说：“我去一趟校刊社。”

    温袖似乎有点担心出了什么事，一直拉着她的手走到门口。几乎是柯白晞刚走，B班的门口就多了一个人。

    季言在班里快速扫了一圈，但什么都没找到。他最终对上了一个人平静的眼。

    班级门口，头发及肩的女孩抱着胳膊看着他，似乎不用说就知道他想找的那个人是谁：“你来晚了一步，她刚刚走了。”

    “那麻烦你帮我传达一句话。暑假里，我想办一场同学聚会，希望她也能来。”看到她，季言的神色不显，朝她礼貌地笑了下，“具体的时间的地点，应该过两天就会传遍全年级。”

    “真好。”温袖暖洋洋地笑道，“晞晞应该会玩得很开心吧。”

    季言才开始正眼打量这个人。阳光折射到她脸上，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苍白，比起他不遑多让——是那种需要与暖色调对比，才显得触目惊心的冷白色。

    她的眉眼都是毫无攻击性的，甚至精致得让人没法不多看一眼。

    温袖也在盯着他，嘴角还是礼貌的微笑。他们打量对方的时间稍微有一点久了，就像猎人初次锁定自己目标时充满考量的打探，又像是两个早就认识的人意味深长又冒昧的确认，甚至不像高中生单纯的眼神，让人难以判断他们之间的关系。

    “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里。温袖闻言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而是几步走向了走廊尽头的水房。季言顿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这里安安静静，空空荡荡。

    “你是B班的，温袖吧？虽然我和你没见过几面，但是我记得，你刚入学的时候是留长发的。”

    温袖一愣，“你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没什么，主要是有点疑惑……你不知道，我们A班其实也有不少人在关注你。”季言语气逐渐不明显地加重，“但这不是重点，我还是想和你说一下柯白晞的事情。”

    温袖眼中流露出疑惑，“嗯？”

    “你是她的朋友，那你应该知道，柯白晞这个人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季言略微低下头，有三分之一的脸完全浸在储水箱切割整齐的阴影里。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剖开了表层，突然侵入了对方的安全区域，“就是她一旦有什么求而不得的东西，就会在里面越陷越深。”

    温袖小幅度地皱了一下眉，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季言笑了笑，“你觉得呢？”

    水房里很暗，周围学生的脚步声像是在相机的远景中被拉远了。在暗沉沉的光线下，感官被无限放大，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那声音咚咚的，带来猜疑、未知与不安。

    “所以说……晞晞出什么事了吗？”温袖有些焦躁不安，一面往后退了几步，“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先去看看她。”

    季言看着欲将离开的温袖，像要透过外表看透她的本质。这时他压低声音，又说了一句话：“……”

    话音刚落，温袖长睫颤了颤，脸色乍然一变，毫不犹豫地走近一步，用一种谁也没见过的陌生眼神盯着他。

    季言偏开头，仿佛绅士般地回避她的注视。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跟她很熟吗？你也不了解她，我不许你用这种话形容她。”少女的脸绷得紧紧的，柔软的发梢在肩头晃动，好像没有长出牙齿和爪子的动物幼崽拱起背藏起自己的脆弱——“她是我的朋友。”

    季言就像当那道愈发充满敌意的视线不存在，缓缓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回温袖脸上。

    面前的这个漂亮少女展现给他的，是倔强和保护朋友的决心。

    他忽然特别想笑，也确实这么做了。

    “是吗，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他也懒懒地这样说。

    -

    柯白晞到校刊社的时候，许澄颜靠在一摞新印好的校刊上睡着了。她这两天是真的累坏了。

    “你找闻人淼吗？”许澄颜抬起一只眼睛，“来找他算账的？因为明明你们一起写的文章，他却把自己的名字抹去了？”

    柯白晞轻轻摇了摇头。

    “看到校刊的那一瞬间这么想过。”她缓缓坐在了许澄颜身边，“我就是来找你坐坐。”

    许澄颜看起来有点踌躇，像是想为了闻人淼的行为解释点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她抓起被随意摆在桌角的手机：“那我帮你把他喊过来。”

    柯白晞摇了摇头，说着像“他不在就算了”这一类的话，微微笑了一下，“关于他的事，我以后会自己问清楚。”

    她翻开了校刊，停在了某一页上。

    不是《启航的黎明》。是另一篇作者署名是她的作品。

    叫《向日葵的春初》。

    当时，许澄颜问她为什么不叫《向日葵的盛夏》。柯白晞说因为向日葵的花期是在夏天，春初是幼苗期。世人皆知向日葵盛开的瑰丽，却鲜少见刚播种下的出苗期，看起来成长迟缓，根系却在快速生长。

    这更像是篇小说，或者说这就是。她始终在切换人物视角，从心理活动入手，细微地一层层推入，时间的滚轮又疯狂前进。

    她写了关于向往的光，想追逐的人。

    这不是第一次她的文章被印刷出来。但这是第一次，她写的治愈小说被印刷出来。她能听到自己连绵不绝的呼吸声，纸面倒映着白炽灯的光芒，明亮又刺眼的一大团，好像跨越了空间和时间。

    它会被分发到订阅校刊的每一个人手上，然后他们翻开这一页，看到这篇文字，和现在的她一样。

    以前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她在心里说。

    纸张光滑，摩挲着会感到微微发腻。头顶灯光的照射下，柯白晞的指尖一路移至文章的最后一句话上——

    “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得久了。”

    这是在校刊社写稿子的那个晚上，闻人淼指给她看的那句话，来自泰戈尔的《飞鸟集》。从撰稿到排版，到印刷，好像过去了很漫长的时期，又好像只是在昨天。

    在不久前，她只是为了约一张稿才成为采访员进入校刊社。后来第一次打消退社的念头，第一次发表自己的文章，第一次拿到印刷上自己名字的校刊，直到哪怕放弃发夹也没有答应秦芹“退出校刊社”的要求。这里发生的一切简直不可思议。

    就像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人终于推开门走了出来，蹚过泥泞，踏过雪原，穿过一望无垠的田野，最后知道了自己所缺的是什么。她会被温柔地鼓励，被接纳，被需要，找到自己的价值，然后把这种情感延续下去。

    不知不觉，高一下学期过去了。

    旁边许澄颜在打着哈欠，桌子上堆着一大摞崭新的校刊，沉甸甸的。玻璃窗外是一片安详的黑暗，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

    柯白晞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有一条未读消息。还是白天时候闻人淼发给她的。

    她才看到那句话。

    “我尽量画得快一点”。

    她轻轻放下手机，弯着嘴角笑了出来。

    白炽灯晃眼，柯白晞把手中的这本举起来，轻轻抵在额头上，闭上眼睛。

    「梦想落空过，希望破灭过。我们被抛弃过，又重新踏上征途。我也知道，每个生命都会经历过创伤。那是初生的痛感，就像刚刚播种的向日葵一样，等待着盛放的夏天。

    但是现在，我也终于有了志同道合的伙伴。这是真正愿意接纳我的地方，而我在这之后也会为了他们，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