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关于许澄颜那条“愿不愿意采访一个毕业学姐”的消息，柯白晞最后是回了OK的。
还在礼堂的时候外面下了场雨。今天没有别的活动和课程了，柯白晞按时到了校刊社。可能是因为担心人会不自在，社长许澄颜说过等采访结束才会过来。
门开了，陌生的学姐独自一人坐在那里，见柯白晞来了，抬头冲她一笑。她梳着马尾辫，明眸皓齿，干净的线条勾勒出五官的轮廓。她长柄的黑色雨伞滴着水，斜倚在门框边，浸湿了许澄颜买回来的一小块地毯。
“学姐好。”
面前的大学女生身姿娉婷，比起荧幕上的女明星也不遑多让。柯白晞晃了晃神。据社长说，她那会曾经被一众人捧为校花，只是后来高考没发挥好，只上了个普通一本。令人唏嘘的天之骄女。
柯白晞没有拿出纸笔，放下包坐在了她对面。
学姐微笑着问：“你几年级的呀？”
“我高一。”
学姐穿着素净的毛衣，全身上下看不见半个名牌，朝她伸出一节白皙纤细的手腕：“来，我没带纸，把你名字写一下。”
柯白晞包里有活页纸，但她还是依言写在了她手上。然后听见学姐说：“这个名字，我想起了《蒹葭》。诗里的晞，是干燥的意思。那白晞，你的名字也是吗？”
柯白晞回答不出来了。因为她没去问过时宛。她生硬地开始了采访：“学姐……你高中几年过得还开心吗？”
有些意外地，学姐摇了摇头。
“我要我自己做到最好，不负众望。一旦我开始力不从心了，我就在这个地方待不下去了。我开始找借口缺席晚自习，会希望休息的时间走慢一点，会愤怒地谴责自己。”学姐心平气静地说，“我一看见七中那道门，就觉得它要把我拖进去。但现在，两年过去了，我平静地又踏入了这里。”
“我休学啦。”她说，“对外说我生病了，但其实我只是想逃避。白晞，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句话，懦弱是人的本能。”
她还是折灭了自己的光芒，从人人艳羡的高处，一步一步走向普通人。除却一张惊艳的面容敌过岁月，泯然众人。
不知为何，听了她的话，柯白晞微微有一些不自在。凳子腿蹭到地板，发出一闪而过的噪音。
“你觉得我傻吗？”
柯白晞摇头。她问：“再来一次你还是会这么做吗？”
“我会。”学姐眼神明亮，手上还有黑笔写下的名字，洇在细腻的肌理里。“如果问我对于母校有什么看法的话——”
她轻轻说：
“那里是地狱，也是家。”
-
吃完晚饭，踩着积水的小坑，柯白晞带了几本课外书来校刊社，然后发现不仅是社长，三水老师也在。
“你带这些来干嘛？”许澄颜刚把吃完的外卖扔进门外的垃圾箱，与她一道进的门。
“校刊之所以人气不高，可能是因为严肃了点。与其探讨学术，不如来一点浪漫的。”柯白晞道，“所以我想参考一些文艺的书。”
许澄颜点点头。然后她突然道：
“对了对了，就是那个，那个什么东西。我听说你那个情景剧最后的短片是你和闻人淼演的，”许澄颜作为校刊社社长，自然和其他人不一般，“他真的亲你了吗？”
柯白晞一惊，霎那移开了目光，“请不要这样说……”
许澄颜直接越过她去问闻人淼，“真的亲了吗？”
然后听到他说：“真的。”
柯白晞全身冒冷汗：“只是手背而已……老师……”
许澄颜思忖，似乎真的在想她的话，而后点点头，想到了什么似的开口：“白晞学妹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柯白晞刚以为自己逃过了一茬，“不对，有……吧。”
“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如果只是喜欢什么的话……他吧。”柯白晞悄悄向后指了指，小声说，“就像我喜欢三水老师，但我不爱他。”
许澄颜：“……”
许澄颜：“？”
“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柯白晞一看情势朝诡异的方向发展了，她废了半天劲向许澄颜解释什么是“止于崇拜”。听完，许澄颜拍拍她：“那下次换个表达方式。”
有句话她没说出口。说不准被你称为三水老师的那位已经误会了。
柯白晞自己想一想也觉得不妥，回座位翻开那堆书，她偷偷看了闻人淼几眼，看他神色如常，确保他没听见她们的对话。
“在找什么？”
柯白晞心里更有谱了，他还问这个，果然没听到。她没看到许澄颜一闪而过促狭的眼神，与他简单说明了一番。
闻人淼从她手里抽走一本书，从第一页翻看起来。
“这一句吧。”
柯白晞抬眸，顺着他手指的落点看去。——那是泰戈尔《飞鸟集》中的一句话。
下面的时间，在许澄颜的视角就是这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柯白晞一直埋头飞快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许澄颜突然感觉自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
一小时之前，枫遇炸开了锅。
“大家觉得明天几点会发？我押一个上午十点！”
“明天不是休息日，小白柯是高中生，所以我猜是饭点。”
“重复一万次有个专业编辑愿意带你真的很好！脑补出来小白柯只是和苏编辑提了一句明天要发文，结果宠学生的苏编辑直接跑来给她宣传了哈哈哈哈。”
……
“好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你把前几章整理一下吧，明天就发了。”聊天界面里苏文杉的留言如下。她似乎乐于看柯白晞的反应。“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说起来，她既反感小白柯看到动态后找她闹，又对小白柯并没有预料中的大反应隐隐不悦。
但是，如果小白柯莽撞地向大家说出真相是她苏文杉在造谣，那她有的是应对策略，而且是能让舆论站在她自己的这一边的。
当时的柯白晞回复：“我之前说过，我的女主头像还没有找画师画好。”
“头像这种东西重要吗？随便从网上找一个就行。”
“您看过枫遇三巨头的作品吗？”柯白晞突然说道，“三巨头的主角和重要配角的头像都是单独约的稿，不仅是避免侵权，角色的形象、动作表情也是根据人物设定选定的最适合那版。也许这份用心也是三巨头久受欢迎的原因之一吧。”
三巨头是指枫遇最顶流的签约作者三生易水、摸你别躲和寂静小花。在柯白晞被戏称为“枫遇四巨头”的时候，就有好多三生易水的粉丝在骂她。
“你不是枫遇三巨头，你也不可能和她们有的比，与其妄想和她们相提并论，不如先把作为卖点的文章写好。”
苏文杉面色阴沉。
她对枫遇的作者也了解一些，三巨头当中，彼此关系很不错的摸你别躲和寂静小花，和与粉丝互动甚少，年龄、性别、性格都模糊不清的三生易水，不论是她们当中的哪个，都不是小白柯可以拿来和她自己相提并论的。
苏文杉又想起，小白柯从来不让她修改文章，就连每次发发文章的进度也都是截了图片发来的。而据她所知，因为学业问题，小白柯似乎只写了开头一点点吧？
她笑了笑，发送了这样两条消息：
“——如果你心里没底的话，就把稿子发给我看，我来给你改正。”
“顺便帮你往后多写一点。”
-
“白晞学妹？”
柯白晞忽而停笔了。她看到面前的许澄颜，才反应过来她刚才好像一直在喊自己。
没等柯白晞道歉，许澄颜双手撑在桌子上，“我觉得啊……你写文章这么好，一定是从小的天赋吧？所以我想，暑假过后，我要专门为你开辟一期专栏，内容就是白晞学妹的写作经历。”
这个话有点突然，柯白晞放下笔，用许澄颜完全理解不了的口吻说：“感觉会不太好。”
“怎么会？”许澄颜还以为柯白晞不想夹带私货，下一秒就听见她说：“我几乎没有什么积极的经历，那估计就……与校刊正能量的风格偏离了吧。”
“哈？”
“因为我小的时候，写的文章真的很差。”她说着一愣，急忙安抚着怒发冲冠像是在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可不相信”的许澄颜，示意她冷静，“还记得我上次说的吗？我不喜欢比自己优秀的同龄人，因为我会忍不住嫉妒他们。因为我从小就想要第一名，可我从来都不是第一名。”
柯白晞单手撑着脸，拿起笔在纸上勾勾画画，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她把自己面前的本子合上，将它塞在了那一摞课外书的底下：“就比如，我小学时候有一次参加作文比赛，结果因为写得不好，得了……安慰奖吧。参赛作品被老师像这样压在了最下面。”
机会不属于她，赞誉和掌声也不是。可当她说起这一切的时候又平静得可怕，像是站在岸边与模糊不清的过去遥望，又好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悲伤。
“虽然不愿意，但是很难不去想，是不是如果我一开始就没有接触过写作的话，就不会变得敏感自卑，也不会很长时间都在嫉妒他人中度过了。”
那样的话，是不是可以更快乐一些。
柯白晞垂下眼，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浅笑，目光一直落在那摞书上，没有看许澄颜，亦或是在一旁的闻人淼。
“还有一次，学校要做英文手抄报。当时临近圣诞节，其他同学都在画圣诞树和圣诞老人，只有我的标题是《Deep love》（热爱）。大家做的都比我快，我一直留在教室里，做到很晚才回去。”
手抄报的设计点子，是她想做出的夕阳与晚霞。她从上手工社团的同学那儿借来了亮橙色和红色的沙子，涂了一遍胶水，再将沙子尽数洒在上面，结果把写好的字也给盖住了，她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把不慎覆盖在文字上的沙一粒粒地抠掉。
这张手抄报交到老师手上的时候，表面因为抠沙子而坑坑洼洼的，上面布满了乌漆墨黑的指印，和用铅笔使劲涂黑的、仿佛残疾了的蝴蝶。
最后以班级为单位提交给学校的时候，这张手抄报又被压在了最底下。
原因无他，因为太丑了。
但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那是她决定“我长大后要成为作家”的第一天。
在夜晚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当时年仅十岁的柯白晞，面对着这个让她不再快乐的东西，用拙劣的英文一遍又一遍地写下“I will l forever”。
Till the end of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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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柯白晞的手机忽然振动了好多下。她还以为是苏文杉，结果是杳无音信许久突然诈尸的未晓。
【未晓】卧槽，晞鸽你看了没！
【未晓】我可以，我可以看见三生易水了！！
【柯白晞】？
【未晓】枫遇难得干了回人事，你没看活动页面吗？
未晓好像还没看见苏文杉发的动态，柯白晞回复：“没看，怎么了？”
【未晓】现在去看！
【未晓】好像是为了宣传APP弄的，震惊我全家！
【未晓】——由我们投票决定，哪些作者将接受枫遇的线！下！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