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升初的考试这天，许清灵暗暗希望女老师可以回来一趟，可是她没有，像是蒸发的水蒸气消失在世界上。

    站在校门口，有好几个任课老师非要跟她对答案，然后让她放轻松。其中一个平日里特别凶的男老师还去买了五毛钱一根的冰棍，请许清灵还有他的同事们吃。

    那是老冰棍，包装简陋，没有现在奶油雪糕绵密的口感，一咬就裂开了碎冰茬子。许清灵站在烈日下的小棚子里，融化的冰水滴在穿着凉鞋的脚背上。

    回到家，弟弟已经被妈妈接回来了。她看着坐在小板凳上择菜的奶奶，把几个老师对她说的话原样复述了一遍：“我要去县里上初中了。”

    奶奶一愣，抬起满是菜叶子的手就向她抓来。

    许清灵没躲，就站在原地，任由她扯住自己的头发。

    “你个小贱蹄子还想去哪！好好待家里照顾你弟，老实点干活，听到没有！”奶奶气红了眼，抬手就往她脸上扇，“要不是那什么狗娘的乡委查得严，小学你都别想给老娘去！老头子，听到了？这死丫头要造反哪！”

    她话音落下没多久，爷爷手里攥着一卷报纸，趿拉着一双拖鞋从里屋走出来。“袄花，你可晓得，上学要咱家的钱哪。你的钱，都是你弟弟的！”他皱着眉大声喝道，唾沫星子横飞，扳起手指，卷成细卷的报纸啪啪打在手腕上。

    许清灵不回答。她知道，今天爸爸会回来。一旁，一看自己的女儿又惹婆婆生气了，妈妈的眼泪直往下掉，气得说不出话来。弟弟咯咯直笑，喊：“奶奶，打她！”

    许清灵还是没有说话。她想起了郑蕙欣，那个第一个让她知道女孩子也该享有平等权利的同学。而那个女老师，是第一个告诉她她的处境不公平的人。

    奶奶的唾沫尽数喷到她脸上。面对相处十多年的亲人，她的眼底头一回出现了坚定的漠然，将她死死钉在原地，不会后退。

    在一家人无一怜惜的目光中，她被奶奶拽着跪在地上，罚择整整一箩筐菜。傍晚，伴随着院门外板车的吱嘎声，爸爸从外地费尽周折地回来了。许清灵说不出自己有多久没有见他了。一阵灰尘扬下，只见爸爸赶紧上来扶奶奶，晒得黝黑的皮肤汗津津的：“妈，怎么了？”

    奶奶直哆嗦，“这丫头要造反哪……”真是奇怪，一见着儿子，她威风凛凛的气质就全然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受不孝孙女委屈的老太太。

    “我想上初中。”许清灵嗫嚅着说，声音却半点不小。

    这样一来，爸爸也恼了。

    “上过几年学就翅膀硬了！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送她去念书，老师没教她一个女孩应该怎么做吗？”

    她知道，不管是家里平日种地干活，还是爸爸去大城市打最苦最累最低下的工，都只有一个目的——供弟弟吃穿用度。这其中，自然包括上学。

    而她自己，只是这一环当中的免费劳动力，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拥有平起平坐的权利。

    晚饭的时候，许清灵被关进了屋子后的废弃猪圈里。弟弟从刚才就高声喊着让爸爸给零花钱，朝他要大城市的小零食，还有高档的游戏机。这是她第一次见爸爸冲弟弟发火，甚至扬起手臂吓唬他。

    一开始是为了惩罚她，后来许清灵就真的不吃不喝了。打骂都不管用，好言相劝让她理解为弟弟付出也听不进去，一家人这才惶恐起来，害怕家里真要死了人。村里人多嘴碎，奶奶就急了，一把拎起面黄肌瘦的孙女，用力掐着她的下巴，把掺了水的稀粥硬往她嘴里灌。

    许清灵没有日历，只是看着日夜不断交替。但她知道，初中的报道日早就过了。

    在家中度过了一长段暗无天日的时间，直到那一天下午被敲响的房门，和一副公事公办口吻的陌生叔叔。

    因为许清灵没能来入学，违反了九年制义务教育，所以教育局的人找上了门，见她的家人冥顽不化，亲自将她带出去了。奶奶听不懂什么违法行为，大哭大闹说要告诉村委会，喃喃地说“钱是我大孙子的，什么都是他的”，在知道义务教育这个东西后，恨不得能在许清灵一出生的时候就把她掐死，好像小到孙女，大到国家都在和自己的孙子作对。

    “要走是吧？妈个×的贱蹄子要是你敢回来，给你吊房梁上活活抽死！！”

    许清灵记忆中，每一个外人见了她的模样总是会心疼。

    学杂费自然是被免除的，那一天，是许清灵第一次走上高速公路，看见县城。县城有琳琅满目的小商店，有从没见过的篮球场，有平整的大路，有疾驰过的平价汽车，还有打扮得漂漂亮亮、挎着小包的女孩子。

    她的新学校很美，视网膜里一片敞亮，白墙红瓦的建筑，灰色的地砖一路铺到尽头，连接着无边的灿然日光。

    教育局的叔叔给她一个新书包，里面有各式各样的文具。“这是我的号码，你要遇到什么困难，用学校传达室的固定电话打就行。如果是小事的话，就跟班主任老师说。”

    许清灵拿出了里面的黑色签字笔，在手心写下一串数字。笔尖刚刚落下，就被汗水模糊了。

    那所初中已经开学一周了。一个来迟了的同学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老师照常讲课。许清灵当天就去全年级找了一圈，她单纯地希望郑蕙欣也来了这所学校，可只有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前面缺失的课，许清灵已经通过课间时间找老师补上了。在有第一个同学眼睛亮亮地问她“你小学是哪的啊”的时候，她说：“在一个乡里。”

    可是没有人嘲笑她。

    在食堂吃饭，同宿舍的几个女孩子会争先恐后地把碗里的烧肉分一块给她。因为她太瘦了。初入中学的许清灵，真的像是逃难出来的。

    学习的空闲间隙，许清灵会去学校的图书馆转悠，借几本课外书回宿舍看。这是她给自己唯一的消遣。

    有时她抱着书本路过学校的大门，在太阳底下铆足了劲奔跑，跑到风呼呼吹进眼睛里，刺出生理性的泪水。她感觉自己被庇护着。她感觉自己正被这里拥抱着。

    中考还远着呢，可是许清灵从不缺目标。

    她想考到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