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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以歌(2)

    许清灵那所简陋的小学,总是时不时收到一笔市里大人物的捐款,又是建食堂,又是建图书馆的。实际上这笔钱就像一块油脂,每经一个人的手就会沾上一些,每层手续走一遍,也就剩下不多了。

    连老师的办公室里都没有暖气片,一到冬天许清灵的冻疮又长起来了,又疼又痒的,一眼望去全是疤。小时候的她最不喜欢冬天和夏天,要么热要么冷,在交替之间恍恍惚惚地就过去了一年。她把破破烂烂的作业本收进小布包里,塞不下的就揣在怀里,从足以闷死人的教室里出去,迈着短短的腿走到棚子搭起来的食堂,被告知说今天因为是期末最后一天,不供应馒头。

    许清灵没交到朋友。她有了个念头,想回去和那个女老师说再见,在艳阳天又原路沿着滚烫的水泥路走了回去,却发现办公室的门上了一把锁。

    她拉了拉,放弃了。

    暑假里,许清灵想尝试一件以前没做过的事情。爸爸还在外地打工,弟弟也放暑假了,家里还是原来那样。

    家门口,爷爷穿着件洗得褪色的背心,坐在树荫底下摇蒲扇,操着一口浓厚的口音,遥遥地喊他的宝贝孙子:“大宝,屋里热,来外头爷爷给你扇扇子嘞。”

    弟弟在里屋玩一个摁来摁去的游戏机,闻言喊了一句:“不要!烦死了,不要打扰我!”

    许清灵站在晾衣杆边上,等着坐在小板凳上的妈妈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洗好,再递给她来晾上。妈妈腰不好,还得弯下腰用力搓洗,一双红亮的手比爸爸的还粗糙。

    “袄花,你耳朵聋掉了?”妈妈吃力地站起来,“给你娘把什么……按摩槌拿过来。别让你奶看见。”

    许清灵听话地去拿,回来得晚了点,又被骂“腿瘸了”。妈妈也很怕奶奶,是个深受封建思想毒害的女人,她一看到女儿,就会想到刚生产的那一年在婆家受尽的白眼。

    白天的活都干完,太阳不那么烈了,许清灵回屋写作业的时候,弟弟还会突然飞起一脚踢她,得手后就咯咯直笑。有一回她躲开了,结果弟弟摔在地上哭了起来,奶奶闻声而来,不由分说揪着她的头发甩了她三个耳光,把她打到耳鸣才松手去哄孙子。

    这个年龄的小男孩力气不小了,每当看到自己的姐姐不慎被踢得跌倒在地时,才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等可以一个人待着了,许清灵从布包里抽出期末的成绩单,只有那个女老师给她认真写了评语,夸她这学期各方面显著的进步。

    虽然她很喜欢这个老师,但有几点她确实说错了。

    比如,哭是没有用的。

    第二天她偷偷溜去村里的书店,开店的大爷对她也挺好的,看到她身上有伤口,还会给她喷点药。“袄花放暑假啦?不对,你上幼儿园还是小学啊,看我这,老糊涂了都……”

    “爷爷好。我放假完就上二年级了。”

    “噢,噢噢。”大爷一拍脑门。但许清灵清楚,他过两天一定又会忘的。

    “爷爷,怎么才能在电视机上看到想看的节目?”

    “你说的是光碟?”

    许清灵摇摇头。她趁家里人不注意,把电视频道挨个调了个遍,发现自己家的电视上根本就没有这个节目。

    “你说说你要看什么嘛。要是电视上看不到,还可以有别的办法。”说着,大爷拍了拍堆满连环画的台子,封面上可以看到好多熟悉的电视剧或动画片。

    许清灵仔细地想了想,“唱歌比赛的那样。还有会转的、椅背很高的椅子……”

    “哈?没听过。”大爷尽管迷惑,也不让她白来一趟,“来,袄花,带本连环画回去看。”

    许清灵摇摇头。“不用了爷爷,上次的那本就被我弟弄坏了。”她一直挺愧疚的,因为书店爷爷从来不收她租金,都是看完还回来就行。

    告别了大爷,她走在回家的土路上。她不是没唱过歌,但她不知道,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歌。

    和儿童歌曲不一样,每个音符好像都带着蓬勃顽强的生命力,跟站在舞台上唱它的人一样。

    想着想着,许清灵捏紧了拳头。

    说不好普通话的人,也能唱吗?

    -

    除了可以吸引她的唱歌,许清灵的生活没有变化。

    自那之后,哪怕体育课上下了雨,老师也没有再放过唱歌比赛的节目。因为只要那时候,小朋友们都举起手大喊“喜羊羊!看喜羊羊!”。

    他们不喜欢综艺节目。

    而许清灵,也再也没有听过那样的旋律。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表现了出来,放学后那个女老师把她喊到办公室,让她坐在小板凳上,再次拉开了那个弥漫着灰尘的抽屉。

    这回她拿出来的不是糖。是一个硬壳的、边缘反着光的小盒子。她又找出了一圈团在一起的线,一头插在盒子上,另一头被她塞在了许清灵的耳朵里。

    久违的音符跑了出来。它们就像是她的老朋友,哪怕是暂时的离别,也不会就此忘却。

    这不是她那时听到的歌。但,是一模一样的感觉。

    后来许清灵才知道,那个叫MP3。

    再然后,这个女老师被调去教高年级了。她们只能偶尔在教室外的地方见面,点头打一声招呼。

    再再然后,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离职了。

    弟弟长大了,也来了这所小学。他最爱干的事情就是领上一群小孩埋伏在操场边,在许清灵经过的时候朝她扔石子。直到有一次不慎打中了副校长的秃脑门,恶行才被制止。

    “这是我姐,给我们家做事的,你们可以随便使唤她。”有一天许清灵放学时,听到弟弟这样对他的朋友说。

    那会,班里的女同学郑蕙欣刚好走在旁边,闻言就用最凶的话骂了回去:“去你妈的,你还知道是你姐啊?”

    八九岁的小孩子才是说脏话最无所顾忌的时候,这些从小耳濡目染来的脏字,一旦派上用场就一发不可收拾。

    “你丫的,许清灵不是跟你从一个地方出来的啊,女的怎么了,女的就得给你家做事啊,女的比你这个小废物厉害着呢,你妈逼的信不信我踹死你?”

    弟弟从小被宠到大,都是他凶别人,哪受过这种委屈。他看郑蕙欣虽然是女孩,但个子比他高,一边嘟哝着脏话,一边在那群朋友的掩护下一溜烟跑了。

    许清灵半垂着头,拉拉她的衣袖,却没说话。

    郑蕙欣转过身来,“我刚才没咒他妈,因为那也是你妈。我最看不起这种人了,不就是长了个……”

    她咽了咽口水,余下的话没说出来,显然也觉得非常粗俗。但许清灵知道,郑蕙欣平日里在班级比这还要口无遮拦很多。

    她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才发现,温柔的人不论在哪个年龄段都很温柔。无论性别,无论性格。

    后来郑蕙欣把她带到她家吃午饭,帮她摆脱了一次馒头和窝窝。她家就在学校附近的一个轴承厂子的职工宿舍里,一家三口挤在一张床上,夏天就打地铺,工资却足以吃上不少油水。

    闷热的住宿集装箱里,脏兮兮的风扇在顶上缓慢地吹,拴在上面的红布条也跟着一直转。炉子升起的火好像让这里更热了,大片的油污把上方近在咫尺的箱顶熏得乌漆墨黑。

    午饭是香喷喷的青椒炒肉丝,许清灵不敢夹肉丝,只吃苞米饭或是小块的青椒。郑蕙欣的妈妈发现了,把剩下的肉丝全部夹进了她的碗里。许清灵怔怔地望着碗里的肉,害怕收下,也害怕拒绝。

    学校里,有时候老师还会有意拿学生当出气筒,因为一点小事随手甩几个巴掌,选择的多为在校受了委屈家里也不管不顾的女孩。

    她听过班里的女生满脸向往地说“我嫁人以后要生一个儿子,再生一个女儿照顾他。”

    郑蕙欣的爸妈都是不能再普通的工人,每天咒骂老板,咒骂工友,把女儿赶来赶去,让她下次请同学来玩之前先把家里收拾好,否则把她那些小零碎玩意全送人。

    郑蕙欣不高兴了就顶两句嘴,说“我不要面子的啊”。许清灵习惯找个角落坐着,他们一家人忙起来也顾不到她。她也不说话,只是看着。

    女孩子也是可以被爸妈爱的啊。

    -

    五年级那年,郑蕙欣父母工作的轴承厂先是出了事故,再倒闭,工人闹了好一阵,甚至惊动了县里的政府。退学手续办好后,一家人搬走了。

    那个年代手机都是奢侈品,也不会有谁想到留个联系方式。

    许清灵的成绩一直忽上忽下,好不容易补上基础后,除了被骂“笨蛋”少了,好像没有别的变化。直到三年级时她听到了初中这个词。

    新的学校,新的地方。

    原来不是在这所小学,年复一年、一级又一级地上下去,直到学完这辈子所有的知识为止,没有结束。

    没有五十年级,一百年级。六年级之后,是新的开始。

    她自出生起这短短的几年,没出过这个小地方。乡里没有中学,她如果想上,只能考去县里。

    许清灵没在意,女老师的话是否无声地起了作用。亦或是郑蕙欣一家的状况,让她看到了这世界的另一种样子。在其他孩子下河捞鱼的年纪里,她读懂了学习的意义,是为了让自己脱离现状。

    那是她反抗的方式。

    -

    家里没人管许清灵如何如何,只要她先辅导弟弟作业,才准写自己的。弟弟尽管成绩一塌糊涂,奶奶也坚信他是个好苗子,聪明得很。过去一些新理念带来的冲击根深蒂固,孙子还小学呢就开始念叨“考大学”了。

    这所学校很少有负责的老师,时而上课铃敲响了,老师却不知道上哪了,时间过去一半才姗姗来迟。就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许清灵连认真学习都跟别人格格不入,在不知不觉间竟一跃成为年级第一名,几乎是同时,很多老师都找她谈话、问她以后的计划,还主动在课余时间为她补课,从县城书店带回来最好的习题册。

    过去那个会动手打人的英语老师早就不教她了。许清灵不知道,如果她看到自己如今不仅把单词学得很好,还考了第一会是什么感受。有了女老师的先例,她不是没有希望过英语老师也离职去别处,但总把注意力放在不喜欢的人身上太累了,不如想一想那些该留下来,却又没有留住的人。

    十一岁的她已经知道,这世界大到一旦丢了什么东西,就很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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