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你的小说《躲在云层看日出》看了一个开头。”苏文杉以她从业编辑多年的工作效率，让这个新收的、还不知道脾性怎么样的学生感受到她的雷厉风行。
虽说网文编辑和人民教师天差地别，不过就算小白柯年纪再小，再不懂事，她是个成年人，还管束不住一个孩子吗？
“先来说说题材的问题，治愈校园已经冷门了，而且谁会看男女主只是好朋友的文？退一万步讲，如果你自己看到这篇文，愿意点进去吗？”
然而苏文杉看见这个看上去脾气很软的小姑娘这样道：“愿意。”
虽然是网上聊天，但透着字字句句，仍能觉得柯白晞的语气铿锵有力。仿佛说这话的时候脊背挺直，眼神坚定。
“世间有很多情感，从来不止爱情一种。男主和女主都有抑郁症，是他们告诉彼此，自己身上的千疮百孔，其实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他们握住对方的手，不是为了表达爱意，而是为了想把对方从深渊的裂隙里拉上来。”
“陪伴不全是情情爱爱，有时候陪伴只是两个人望着彼此而已。”
好像很久以前，她也说过同样的话。
那个人听了之后，很单纯地发誓要做她一辈子的读者。记忆像玻璃杯里的水面摇摇晃晃，试图窥探后看见的都是折射过的幻象。柯白晞这才恍然发觉这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说明你对自己滤镜太强了，我希望你不是那种有几个小粉丝就沾沾自喜的人才好。”苏文杉皱了皱眉，“你身上唯一值得我肯定的一点，就是跳出舒适区，尝试写言情文……虽然很失败。现在我说让你写什么就写什么，我知道你上高中，所以不要耽误彼此的时间，好吗？”
“我想先问问您。写好言情甜文是我现在的目标，但是我从来不觉得抑郁症题材的，男女主只有友情的作品有什么问题。”柯白晞不急不忙，“您如果不喜欢我的写作风格，请发文说我不知好歹，把您气跑了。”
苏文杉眉间的纹路更深了些，第一次对柯白晞产生了一点负面的刮目相看。但毕竟见的作者多了，心态还是没受大影响。
“小白柯，我觉得你可以想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哪里做的不好，而不是玻璃心。虚心一点，接受批评，受益人只能是你。”
“那或许吧，在您和我之间，玻璃心的是我。”
苏文杉何尝没发现这是块难啃的骨头。
原先看到那篇让人尴尬得想死的甜文时，还以为她本人也这么单纯幼稚好说话，没想到竟然是这种不讨喜的性格。
她换了一种切入口。
“难道你不想火吗？”
这一次，柯白晞没说话。
苏文杉一看这么说有效，接着道：“你看，你有目的，我也有目的，我们各取所需，不好吗？”
*
不管好奇的人有多少，柯白晞始终没有在动态发过在师生关系确认后发生了什么事。
只有这样一小群人。
苟子们默了默，在一众羡慕或嫉妒的眼神中格格不入：“……这就是强行绑定吧。”
另外一件对柯白晞比较重要的，就是新文角色头像的事。
就在几天前，柯白晞在乔岭七中的校友群里逛了一圈，捡到宝了。
当即一锤定音，让这个美术生来画自己男主的头像。
于是寒假的最后一天，柯白晞按照画师“晓鸽子想吃静物”发来的定位，裹着羽绒服和围巾出家门了。
但是她不知道，这位学姐此时也忐忑极了。
听说这位是个网络小说作者，在网上有小粉丝的那种。她对文人的印象，就停留在“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上了。
她心直口快，提出了见见。等知道对方身份时，已经晚了。
思来想去，她决定一切如常，出门遛弯。
*
出租车上，柯白晞低头在手机上翻找出地址，皇庭河畔小区。
——是市区极少数的独栋别墅区之一。近几年来，房价炒得虚高，没少被当成本市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一点不变，就是正儿八经的住户，基本上都是有钱人。
未晓在□□上说：“刚好我见过一画师，死贵，但是人家画得好。叫什么冰山的北极熊，一个无背景头像要300块呢，当时觉得贵就没舍得去约，刚好推给你这富婆。”
柯白晞点开她发来的截图，清一色的漂亮女孩子，角度、表情和动作都差不太多。
她觉得还不错，回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二十分钟后，柯白晞下了出租。
寒冬落雪的乔岭市，飘飘扬扬地裹上了一层素白。这里地理位置不南不北，下雪的日子也就那么几天。相比北方厚厚的积雪，这儿的雪薄得可怜，除了走路上打滑之外，没别的用处。
有个路人阿姨的声音传了过来：“哎你这个小丫头啊，你爸妈怎么教你的，有没有家教啊！别仗着自己家没钱赔就乱来，这要是我的孩子啊……”
她就是在想这女孩穿着朴素，该不会是仇富——
“没事，”她口中的“小丫头”抬手遮住刺目的阳光，眯了眯眼睛。在柯白晞没看到的十秒钟前，她单手一撑翻坐上了路边一辆价值不菲的豪车引擎盖。“RC·QX666，嗯，没错，是我家的车。”
晓梓笑眯眯的晃着腿，“我爸妈确实没怎么教好我，但他们告诉我不要多管闲事。”
那路人阿姨一下噤了声。
柯白晞不由多看了她一眼。晓梓不知道自己正被人盯着，一个干脆利落的侧翻，落到了地上。
“……”
她垂眸看了一眼自己冻红的手心。
“我草这他妈的好冰啊！！！”
要不是因为要见网友（？）给对方留个好印象，她大冬天的爬什么都不会爬车前盖。
反正对方应该也还没到，不会看——
晓梓转过头，刚好和一双眼对上了。
“……”
柯白晞温顺道：“你好？你是晓鸽子老师吗？”
“你……就是七中的那个？”
晓梓在心里默念着，镇定，一定要镇定。她自诩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却被一个写小说的小学妹唬住了。
这要是没画好，自己会不会有事？
柯白晞不知道她的心理活动，点了点头。她看晓梓的同时，晓梓也在打量她。
同想象中小说作者呆板无神、精神萎靡、外加颈椎病严重的样子全然不同。面前这个女孩一副干干净净的长相，五官疏朗。唯一与旁人有着明显不同的是，她鬓发处梳得整整齐齐的、烫成一边卷一边直的头发。
大概是在乖巧的外表下，有一个叛逆的内里。
但是。
……确实好可爱。
晓梓摸了摸鼻子，“对就是我，不用喊老师，喊名字就行，我叫晓梓。”
“小紫？”
“对，晓梓。”
攀谈两句，晓梓放下了心。这小姑娘还是很好说话的。她迈开步伐，刷卡开了小区的门。
“我上高二，分科学的是美术。美术这学科吧，到了冬天就是一场灾难片。就像一天早上我到画室后发现，我的可塑橡皮它冻起来了。一起冻得粘一起的还有我的美工刀、半块老人头橡皮、三支2B铅笔和一支只剩两厘米的8B铅笔。”
俗称大……不，橡皮卷万物。
柯白晞道：“学了也挺好的啊，现在就可以作为画师接稿了。”
晓梓的微笑变得危险起来，一条胳膊搭在她肩上，渐渐朝着脖子收紧：“……你的意思是说美术生很闲吗？”
“……”柯白晞避重就轻，尝试采用与谋鲨犯闲聊的方法，“我小说女主的头像至今没有找好画师，所以我正在找合适的。”
晓梓松了手，眯着眼睛，眉头皱了起来。“画女孩子很牛逼的我倒是认识一个……就是性格太他妈欠了。”
“没事，我约的是她的稿又不是她本人。”
晓梓裹紧了羽绒服，用冻僵的手慢悠悠地掏出手机，“我就随口一说，你要是实在好奇的话，我可以给你看看他的作品。”
柯白晞听话地挨了过去。
这是一张横向构图的插画，画风很特别，偏小众，但符合审美。色彩和光影的选择令人叫绝，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血液里叫嚣，发出幻觉一般的嘶鸣声。
宛如从亘古冰川上轰然舔舐过的烈火，又像是惊雷在大地炸响，让所有草木熊熊燃烧，激荡出憧憧幻影。
柯白晞心头重重一跳。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的话，她有那么一瞬间真觉得，这个画师一定是个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人。
晓梓关心地问：“你还好吧？眼睛都要粘到上面了。”
柯白晞没回话。
“哈？你怎么脸红了？”
晓梓突然开始剧烈地后悔。
柯白晞顿了顿，装作无意地拨动头发，遮住泛红的耳廓。“……小紫，我想约这个老师的稿。”
“哈？”晓梓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后退了一步，她这回是真的很后悔了，“你在说什么？”
柯白晞：“你觉得她的画不好吗？”
“很好啊，像我借出去一圈又回来的橡皮。”
“她的画……”
“真好，像正逼着地板吐出橡皮的我。”
“她……”
“太好了，像我自嗨时看到面前的画板上映出专业课老师的脸。”
柯白晞恍若未闻，“三水这个ID就是画手老师的圈名吗？”
晓梓：“……”
“我直说了，这就是个傻逼，离他远点。”
柯白晞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所以三水这个ID就是画手老师的圈名吗？”
“……你到底有多执著啊我草。”
据晓梓说，三水和她一个学校，一个小区。她语带控诉地回想起那天的情景，只是某天偶然看见三水在小区里用iPad画画——
当时的晓梓自来熟地坐在他对面：“嗨！”
对方手里的笔没停，过了好半晌，抬起了一下左手，算作打招呼。
晓梓一下被激起了胜负欲。
——好不容易抓到个大佬，一句话没说上就没戏了？
对方终于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盯得她起鸡皮疙瘩，就好像她打扰他家迁祖坟了一样。
晓梓：“……”
晓梓毕竟还是晓梓，她很快摆出了谈正事的脸色：“我看你有点眼熟……”
她吞了吞口水。
“你是不是闻人淼？”
柯白晞：“闻人淼？”
“嗯啊，是他名字。”
听到她说了这个名字后，再次低头下去画画的三水又抬起了头，快速看了她一眼。
“不认识。”
他声音平稳，“你为什么还不走？”
晓梓：“……”
那他妈的明明就是你！！就是你啊混蛋！！
往后的几天，她有时会在小区里看到他，依然是拿个平板画那些路人看了都惊叹的东西。但不管她是礼貌打招呼，问些问题，甚至仅仅是坐他对面，都会换来一句话：
“你们美术生很闲吗？”
晓梓毕竟还是晓梓……不，就算是晓梓也忍不住了。
“你别说这没什么，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我寻思着我一共也没打扰他几次，他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