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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1 章

    昭光帝摇首,那伤他见到了,只身于此是如何也万安不了的!

    “也难怪敬远生了那么大的气,这些奴才们愈发没个轻重了,公主乃金枝玉叶之躯,此番高热闭神连带着那心脉弱的旧疾,自是要好生诊治的,尚儿虽莽撞,却有功,万幸的是公主那方性命无碍!”郭太妃递去一宽慰的眼神。

    “父皇的意思儿臣明白,今时回想,早年的那一场指婚和亲,终是错了,大大的错了!”不知是气自己无用,还是气她福薄,昭光帝眉心深攒,颓靡而走。

    “福印,快,随着!”

    郭太妃心中七上八下,早年这宫中,皇后、皇贵妃娘娘皆是处变不惊、张弛有度之人,不似自己这般笨口拙舌,撑不住局面。

    雨丝细细,昭光帝在宫道处漫无边际地走着,眼望濋章殿,那巨大的失败感再度袭来,早年他是无兵无能的端安王,如今他手握天下,却握不住颗颗人心,差点连那罗刹女的性命也断送了。

    细数过往,一场离合聚散,此中茫茫天地,却容不下一桩长缘、唯有这恨却一天深似一天!

    而三哥眼中的恨、尚儿满目的悲……,耳畔似有无数声音都在指斥着他,埋怨着他,他本是快乐无忧之人,却生在帝王家,无端沾染了这若许尘埃,一切皆那般身不由己。

    失魂落魄地游走,面前一座孤冷的殿宇,依稀可见旧时气韵,这座曾经华贵倨傲的殿宇,却一夕繁华落尽。

    那汩汩而出的仇恨自骨缝里倏然钻出,昭光帝眸中起厉,手执龙剑冲入了那湿冷如坟墓般的园子。

    “诸葛淳瑜,你这个自作聪明的迂腐之人,你只需端孝尊顺,就能明哲保身,可你偏偏却要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诸葛淳瑜,你拥有一切,如何还不知足,偏偏要毁了旁人的一线生机……”

    ……

    手执龙剑,昭光帝疯也似地砍着那些曾是宫中绚烂一景的朱砂梅,在寒光冷冽的剑芒下,那些枯萎的枝干弱不禁风地倒下了。

    “起来……,诸葛淳瑜,给朕起来……”

    “朕任你杀……”

    “任你杀个干脆……”

    ……

    漆黑的夜雨,打湿了那一袭龙衣,福印远远瞧着,不由红着眼眶唤道:“圣上……,夜凉……,小心龙体,沾染了风寒……”

    “呵——,这风寒能杀人么?若是可以,朕不如被它杀个干净!”

    昭光帝扔了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剑,任那茫茫大雨冲刷着自己。

    那本是酣畅淋漓的感觉,却因一声声悲啼被撕裂成了支离破碎,徒剩下满眼的悲。

    “谁……,谁在那里……”

    昭光帝跌跌撞撞地寻音而过,看到一个纤弱的女子湿淋淋地靠在一棵梅树下,她摸着一支拨浪鼓,哀哀凄凄地唱着那惹人心碎的童谣。

    “谭……谭侧妃?”随行而来的福印,头前细观,哀声唤道。

    “永承……,我的孩儿永承……,长鱼萦……,还我永承……,你还我永承……”瘦削的脸孔上,一双黑黑的眼瞳,倏然掉下泪来,那钻心的痛,任谁也瞧着哀伤。

    “谭……谭侧妃……,如今能活一命已然很难了……,你们母子虽天各一方,可终比阴阳相隔好,您还是速速回中德殿吧,这宫中可不能这般哭哭啼啼的,会惹来大祸的!”福印步过,施礼提醒道。

    “您是……”女人于失神间抬眸,惊吓地后退了步。

    “哎,谭侧妃,您如何这般不爱惜自己,是福印,上月还代郭太妃瞧过您,您怎就忘了?”

    “福——,福公公——”

    女人似想起什么,颤颤步过,涕泪间俯身跪下,哭道:“福公公,替庆枝求求圣上,让庆枝见一眼永承吧,庆枝就是做牛做马、死也能瞑目了!”

    “谭侧妃——”福印惊惶,这浣衣局已出了血光之灾,如何又说出这般骇人的话来,抬手搀扶着女人,不禁轻声道:“纵使心里不好受,也要长个脑神,这些晦气的字眼犯忌,还是莫要提了……”

    “脑神?我的永承都不见了,我这个娘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女人苦巴巴地抽噎起来。

    “谭侧妃——,圣驾面前,且说话小心!”福印下意识地扯了扯女人的袖子,指了指一旁矗立好久的人影,

    顺着那方向瞧去,一道白晃晃的游龙闪电划过了天际,映得那雨中的龙影愈发冷峻慑人,“圣……圣上……”

    女人欣喜地站起,提裙奔过,簌簌落泪间,求道:“圣上,庆枝不怕死,庆枝怕永承认不得娘了,庆枝每夜都睡不安稳,这锥心之痛生生受着,倒不如死了干净……,圣上,您开开恩,让长鱼萦将永承还给庆枝吧……”

    昭光帝扫视过去,那锥心之痛自己何尝不是经年累月受着?看着谭氏,那心中亦是苦不堪言。

    “圣上——”女人苦苦哀求。

    “朕——”昭光帝摇首,为何她们求的,皆是他无能为力之事。

    “圣上——,庆枝不过是一出身寒微的女子,从未有飞上枝头的奢望,当年不过是惧怕太子之威,才身不由己的到了今时之境……”女子满目的悲恨。

    “也因此,太皇才念你无辜受累,未予发落!”昭光帝怜悯间,轻声劝道。

    “庆枝谢过太皇及圣上恩典……,可庆枝无法不去想我儿永承,庆枝觉得自己就快疯了,他那可爱的小脸只要想着,就想这般摸着疼着,可只要一伸出手去,这人却又不在了……”

    女人念叨着,五指伸了伸,轻轻一笑,又瞅着那空落落的手掌哭啼起来。

    “可如何不在自己的宫中待着?这……,这永乐宫只会让你愈发伤楚!”昭光帝叹息。

    “庆枝恨这永乐宫……,庆枝好恨……,好恨……”心事悲回,女人撕心裂肺地哭道。

    谁又不是呢?

    “谭庆枝,你可曾握过剑?”眼见女人无助地哀鸣,昭光帝颇为感触地问她。

    “剑?”女人摇首,神情恍惚间不由地哭哭笑笑道:“太子握着龙剑的模样庆枝见过,庆枝胆小无能,才落了今天这生不生、死不死的下场,若……”那一字出口,谭庆枝的脸煞白了下去。

    “若什么?”昭光帝听出了弦外之音,侧眸追问道。

    “没什么可怕的……,没什么……,庆枝不怕死……,也不想隐瞒,当年若有长剑在手,庆枝会与那害人害己的罪人拼个干脆,也不至于任他恃强得逞,呼来喝去,妃不妃、婢不婢,这般活受罪地度日如年!”

    女人说着,眸中起了幽恨,又分明有丝坦荡无惧的志节,让人无法藐视。

    先太子的暴戾贪婪、秽乱之事,他并不是不知,这谭侧妃自吐受辱诸事,其命数也着实让人唏嘘!

    “福印,给她剑!”

    昭光帝当下传命,一把龙剑便放置于了女人的手中。

    纤指扫过了那冰冷的锋锐,女人握着那剑,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朝那梅树愤然劈去,可她实在是弱柳拂风,那剑不过是铿然从梅干处扫过,碎裂了些细小的枝蔓而已,这让她怔在当场,一时怆然泪下。

    “永承……,娘好无用……”女人怔忡打量,跌落在雨中,仰天哀诉。

    “谭庆枝,你并非无用之人,你做的很好!”昭光帝步过,自身后握住了那剑柄,轻声指点,二人一处用力,瞬间将眼前的梅树砍倒在了面前。

    “那棵是那可怜可恨之人亲植的!”谭庆枝以剑锋指着园中的一棵树,幽幽道。

    “有朕在,不管是他亲植的,还是旁人代植的,只要是这永乐宫尚历历在目的,便都当随他去了!”帝目深邃,转眼已有痛恨的烈焰滚出了眼眶。

    在这个雨夜里,永乐宫的梅园一片狼藉,而后跌坐于地上的两人,都出了口恶气,四目相接,不免相视而笑。

    其后中德殿内,更换了干衣的谭庆枝烹茶一旁,那技艺娴熟的动作,让昭光帝不免印象深刻,扫视殿宇,此方纵使十分简陋,却十分清爽安静。

    “谭侧妃,想必琴艺不俗?”因瞧见案上一架古琴,昭光帝的眼中难得跳跃出了些光彩。

    “让圣上见笑,庆枝是卑微之身,未曾习过琴艺,是因曾哄永承入睡,庆枝便只苦练了一曲!”说着,那纤纤人影已去了琴旁:

    “……

    谷雨如丝复似尘,煮瓶浮蜡正尝新。

    牡丹破萼樱桃熟,未许飞花减却春。

    雨后山家起较迟,天窗晓色半熹微。

    老翁欹枕听莺啭,童子开门放燕飞。

    乌鸟投林过客稀,前山烟暝到柴扉。

    小童一棹舟如叶,独自编阑鸭阵归”

    昭光帝听出她并不甚精通琴艺,可只这般弹着,却觉质朴可亲,那嘈乱的心竟安静了许多。旧年中也曾听过这般未经雕琢的琴声,却那般动人,抒达于心,静心听着,昭光帝不觉于疲惫中睡了过去。

    琴案处的女人,唇角勾起浅笑,那眸底溢出一抹诡诈的深邃,又倏然退去。

    昭光帝醒来时,已是天光破晓时。

    抬眸时,一盏琉璃雪盏照耀下的女子,伏案而睡,有着粉黛不施、端秀的容颜,而那眼下一道弯曲的弧,泛着一道青痕,这般心事憔悴更显得孤弱无依,而近处,一支拨浪鼓,漆边业已剥落,却爱不释手地攥着,那慈母之心又让人心生不忍。

    “福印,谭侧妃乃无罪之身,经失子之痛,情志难免苦郁,记得拨几个宫娥过来,嘱咐各处好生照料!”

    将身上的暖披取下嘱咐随侍为谭侧妃盖上,昭光帝轻声而走。

    中德殿中,谭庆枝轻盈站起,长指攥着那明黄暖披,眼瞳熠熠生辉。

    “留意濋章殿和圣上的行踪,良机在前,我等无法再安之若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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