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林殿铜碗内的烛火被一一点亮，插满金莲花的铜瓶旁，几名侍女正坐在地上织着一幅阿史那大汗征战库伦的挂毯。
从艳阳高照的殿外，步入这跳动夜芒的“毡房殿”，让人着实适应了半晌。
“九亩，她说你会来的！”
香魔公主一身盛装地坐于鸾座之上，身旁是耳垂厚长、笑容可掬的大萨满珈吉舒叶。
“你们结了盟？”我毫不意外。
“不，是做交易，好比一个部族被灭的公主可换十峰骆驼一般，九亩，我阿史那家的女人只与勇士结盟！”洛都玫瑰色的嘴唇鲜妍娇润，眼睛饱含着浓浓地笑意。
“你用一个女人的命来换一纸婚书？”
“是有如何？比起在皇后娘娘身边吃斋念佛、学习礼仪教化，一个圣上疼爱的妃子的几句美言足以让人省很多力气！我并未想要徐娘娘的命，是她得罪了景澜殿中的陈娘娘，谁让她以宝册未下的原由将陈娘娘拦在宫门外呢？”
整日里于凤藻宫伴驾的日子，绝对称不上舒服，皇后娘娘日复一日地教化，大抵已让香魔公主失去了耐性，我应该想到洛都不会自甘寂寞的。
“你口称看到徐娘娘乘了马车去了宫外？”
我望向香魔公主，她真是神眼无匹，此番说辞足以将徐娘娘推置深渊。
“我是口陈此事，可她宫中的宫娥、婆子、内监不下数十位皆白纸黑字画了押，且比我讲的还早！”洛都品了口马奶酒，冲我悠哉哉地笑了。
“洛都，你没看到对吗？”我望向洛都的双眸。
“九亩，我父汗言局面不利于自己时，要懂得从众，而有利于自己的事，千万不能错过！是，我没看到！”洛都回地干脆。
我想从洛都的脸孔上寻得一丝虚弱，然而她的双眸却那样明亮，明亮到我有些虚弱去面对这样晦暗的局面。
“不是从众，洛都，你怎会不知她要做什么，你事前便知道，会将娘娘置于死地！”
“本不知她要做什么，现在知道了，我不过从众说了句话，不至于担上这么大的罪名？九亩，我只说看到了她乘马车出宫，又没说她下毒，宫中现在上上下下皆在说她下毒呢，你如何只寻了我的短处，事事针对我呢？”香魔公主无辜地打量着我。
“洛都，你惺惺作态，你深知此话对娘娘意味着什么！你来自宫外，你的话比这宫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容易让人相信，这便是陈娥选择你的原因！”
“原来我这宫外人还有如此大的本事，可以一句话便要了一个人的命，九亩，我说过了，我不过是从众，人为利往，这才是生存之道。至于惺惺作态，你又好到哪里去呢？还是想些有用的法子，救人要紧！”香魔公主步来，从瓶中取出一支金莲花，轻嗅了几下，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去。
“你要我悔婚？”我侧目，道出她卑劣的心术。
“不，这等荣耀我认为还是留于大勇士为好，我洛都也不想被部族耻笑，说我阿史那忽兰捡了你不要的男人！”洛都眼眸深厉道。
“那你要什么？”我洗耳恭听。
“让他讨厌你，讨厌到一天也不能忍受，一刻也不能忍受，恨不得书了悔婚的奏表，将你这该当奴隶、该砍了头的女人丢在宫门外面，永远！”洛都咬牙切齿道。
“那需要时间，可娘娘等不及！”我吐出眼下的形势。
“不用，眼下你便可以做一件事！”洛都狡黠地一笑。
“与火罗可汗和亲吗？我父皇不会同意的！”我摇首。
“这个我自然知道，大勇士告诉我他已准备奏请圣上降旨赐婚，这是我不想见到的，也是我父汗不想见到的，你要回绝他，然后离他远点，否则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洛都大言不惭道。
赐婚？我一楞。
“大勇士还没告诉你吗？”洛都瞧着我，神色一缓。
我别开视线，洛都美目微扬，犹疑道：“大勇士是为娶那名臣女，才如此屈尊提请圣上赐婚的吗？”
“皇后娘娘身边的人，你还是少打主意！”我警告道。
“哼，不急，乌术拔大人说，待大勇士成婚，会住进宫外的园子里，我是正妻，滄岳朝的皇后娘娘可管不了别人家的日子！”
“正妻？我如何也没看到一个正字？”
这香魔公主可没少铺设远景，我嫌恶道，恐怕是表情太过轻蔑，洛都眉眼斜飞，猛然回眸，眼中的恶毒，将我吓了一跳。
“回绝他，莫要惹恼了我！”她搡了我一记。
“他不会任人摆布，那很难！”我摸着疼痛的肩膀，抽呬道。
“九亩，大萨满说了你是巫女，会将勇士们玩弄于股掌之间，所以我相信你能做到！”
“你能吐出实情，说出你是受陈娥指使吗？”我扬眉。
“这可不成，九亩，若是这般，圣上该如何看我呢？大勇士该如何看我呢？得罪陈娘娘于我一点好处也没有，我会说当天只看到了一个背影，甚至会帮徐娘娘寻个替死鬼，让此事风平浪静！”她幽幽笑道。
“你若不吐出实情，本殿是不会与你做交易的！”
“九亩，你该知道眼下的形势对徐乐陶可是大大的不利，我劝你还是当机立断为妙，至于这交易，我可是左右为难，才愿意出来见你的，不然以你这种亡国之女，想见我，简直势比登天！”洛都恩泽如沐地瞧了我一眼。
“洛都，一个小妻所出的公主，在滄岳朝，上不了天，你这殿，跟乱坟岗似的，阴风肆虐，平日里没人想来。那交易你千万别当真，我不过来瞧瞧什么叫做狼心狗肺，现在瞧到了，也算是开了眼界，就此告辞！”
我甩头而走，身后是洛都的叫嚣：“九亩，你才是狼心狗肺之人，你煞哑了五公主，现在又煞亡了她娘，你还要煞大勇士，我不会放过你的，不会！”
洛都的话将我的自责全带了出来，我想煞香魔公主，煞那陈娥，可是在这混乱时空中，世界好像是颠倒的。
沿途经过敬德宫，入内瞧五公主的时候，小世子正在训练她的耳音。
一只只鸽子被他放飞，茗鸢于殿中兴奋地追着，脸上红彤彤地，挂着童稚的微笑。
她真是个爱笑的孩子，当她看到我，笑着跑来时，我心中是一片荒凉。
“是她做的！”我抱着茗鸢于小世子道。
“我以为你知道！”小世子撇了下唇，因扮回了杜先生，语意添了些世道的沧桑。
“我知道，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思及洛都的话，我惴惴难安，这后宫事事不由人！
“是我的缘故，若当时不入宫当这师傅，也不会出了此等的大事！”小世子怜惜地瞧了眼茗鸢。
“不怪世子，是我好奇心作祟，四殿下说会因此惹出乱子，果然，是我害了徐娘娘！”我懊恼。
“此话不差，只是出事前夜，那陈娥来见我，说住在妃子殿中，会十分危险，我没有深思，未想到第二天，这边便出了事！”小世子低声道。
“你是说？”我一诧。
“内侍省才传了话，陈娘娘不想因徐娘娘的事，影响到小公主，希望敬德宫一切如常，杜某也可继续于此施教，圣上准了！桃宗碧月移开了徐娘娘，为了幻夜！故娘娘的事，是因我而起！”小世子告诉我一些事。
如此看来，并非是如外界所言的两妃交恶，陈娥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僴関计划，可她为何不希望僴関计划重启呢？
“除了陈娥，楚贼的细作也频频出手，世子要处处小心，若形势不妙，世子要速速离宫！本想于圣上面前说明陈娥之事，可徐娘娘下了狱，内宫之事，没那么多的理字可讲！”我裣衽福身。
“可有法子救徐娘娘吗？”小世子瞧了眼茗鸢，冲我拱手。
“我会想法子！”我道。
洛都于我的，可不是什么光明大道。
求人不如求己，香魔公主不会想到，我身着朝见的大服于御书房递交了议婚国书。
一抹夕阳，远去无痕。
泰霄殿素雅深静，纱幔厚垂的殿宇与香色幽卷的深处，是内宫最繁重的寂寞，那拨弄琴弦的茜色指端沾着哀绪，拓合着岁时的悠长，流出一个男人最喜欢的乐曲，清远而明快。
“圣上驾到——”
司礼太监声声高传，将一个温暖的人影带到她的身畔。
记忆中，圣上一直是这般，会站在花树茂茂的浓荫深处，细细听她将曲子弹完。
这种能让她温暖的日子不会太多了，自昨夜她吐血后。
抬眸婉笑，轻弱的身影袅娜地移过。
大概是她太虚弱了，走了几步，便停在了道中，她知道她走不过去了，立在夏时还未散去的潮热里，用自己经年不减的温笑去守候最后的那抹身影。
她是今天子的惠妃。
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在冷宫内那位唤作陈娥的美人，将后宫数年的温和美景一夕吹残后，她用这气若游丝的残年，去化开遮挡在眼前男人目光里的迷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