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华想过很多个秦遂思动手的可能,独独没有这一条。
是她在潜意识里囿于当年的情谊,以为那贼人咬出秦遂思是在挑拨离间。是她太天真,非要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肯罢休。
是她害了洛韶安。
“你要什么可以跟我说,为什么要采取伤害洛韶安的手段?秦舍人,你知道洛韶安与我交好,她伤我必不罢休。为什么选择这种不明智的方式?”
秦遂思拿过谢云华面前的空杯斟满茶,滴水不漏恰到好处,再将杯子推向她,缓缓开口:“我如果问,贺小姐真的会说吗?”
“我会。”
秦遂思扑哧笑出声,“你是从东宫到的怀王府,难道你对东宫对我就没有恨意吗?”
“如果我说没有呢?”
秦遂思摇头,摇头后复又点了头,“我相信,你光风霁月襟怀坦白,总能理解旁人的难处,若真心存了恨我现在站不到你面前。不过我们各有其主,为人臣自该为主子打算,你掌握了太多秘密,手上还握着很多我不知道的势力,这对殿下来说是个巨大的威胁。”
“我不能让殿下在这种事上栽跟头,你心中若还有殿下应该能理解我的做法。”
谢云华失落极了,她的朋友对她另一位朋友下死手,为的竟是引出她手上所谓不知名势力现身,她既觉得荣幸又觉得荒唐,他们怎会以为她有翻江倒海的能力呢?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么你找到想要的吗?”
“现在还没有,那个杂耍艺人对你一无所知,我把他放回去了。”
那个杂耍的汉子与她不过有一面之缘,是世上最为普通的存在,她为了找洛其攸托了很多人,只有这个汉子没有拒绝,秦遂思竟把他认作自己的势力。
一个简简单单的汉子能有多大势力掀风起浪?秦遂思太高看她了。
“你可以直接对我下手,为什么要牵连旁人?”
“我杀不了你,你看,就像此时此刻我向你拔刀,亦会被他先一步杀死。”
秦遂思抬手指向窗边的成乙,笑容无奈又无辜。
成乙就站在秦遂思的背后,二人相距不过一丈,他的大拇指抵着剑柄,剑身挑出一指宽压着,准备随时出鞘。
“贺小姐,你久经人情世故,惯见尔虞我诈,何必做那天真无邪状?”
谢云华今日来酹月阁是想放纵的,并非要给自己添堵,秦遂思来得太及时了,她还没借着酒劲做一回好梦就这样醒了。
“是我蠢不自知,多谢秦舍人点醒我。”谢云华的第二杯茶下肚,醉意散得只剩五分,若再吹一吹风什么都没了。
“贺小姐要是愿意交出你的势力,我会就此事向洛韶安告罪,任她惩罚无怨无悔,如何?”
“可以。”
成乙眸光一滞,凝在谢云华身上停了许久,暗想她果然不是单枪匹马的。
秦遂思道了声“好”,让伙计送来笔墨纸砚,谢云华蘸墨提笔写下一个名字,秦遂思越看面色越不善。
“你是跟我开玩笑吗?”
谢云华把纸呈到秦遂思面前,淡定自若:“我仗的势皆来自这一人,秦舍人可以去盘问了。”
“荒谬!我朝陛下怎会是你的势力?”
秦遂思愤愤地将谢云华写着“光圣帝”三个字的纸丢进茶炉里,直到它烧成了灰,再把那灰捣散,什么也看不出时才算完。
谢云华道:“若无陛下开恩,我活不到现在。我的生死都是陛下给的,他便是我的倚仗,我唯一的势。”
秦遂思哑然不语,谁敢说自己不是倚仗着天子而活?她太狡猾了。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我的答案已经给你了。”
“你方才说我如果问,你什么都会回答。”
“自然。”
“那我问你,你从前结交的士子入了官场是为殿下谋还是为怀王谋?六部九卿中你的旧相识是为殿下谋还是为怀王谋?”
谢云华摇头叹息,那声叹里饱含无尽凄凉,“你终究是辜负了我爹的一片苦心。”
谢云华起身离去,秦遂思追了出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秦舍人,你该回去了,酹月阁不是你的解愁乡,也不是我的。回去之前记得把酒钱付了,便当做是……尽了情谊。”
秦遂思在解愁乡坐了一夜,次日去东宫点卯,大殿内只有一盏昏黄的灯亮着,霍长瑜专心批折子,不受外人打搅。
秦遂思本想跟霍长瑜说一说昨晚的事,见他劳累一夜又退出去了。
“绵延子嗣也是大任,怎能让殿下夜夜忙政事?”
东宫总管道:“天下大事都要殿下定夺,初初接手是要忙些。”
“再忙一时半刻的闲暇也是有的,皇后娘娘的嘱托你没忘吧。”
“老奴岂敢?可殿下他性子倔,怎么说也不听啊。”
“不听就慢慢说,说到他听为止。”
秦遂思嬉皮笑脸的,声音大的霍长瑜都听见了,摆明是故意为之。
霍长瑜出殿来秦遂思和蔡总管就在门口等着,秦遂思眉头一挑开笑意浮起来,“殿下辛劳,快快上膳。”
蔡总管下去吩咐,秦遂思跟着霍长瑜到了寝殿,梳洗后换了衣,霍长瑜又该去宫里听朝臣奏对。
趁着空,秦遂思挑起话头来:“陛下没说让镇南王回去的话?”
镇南王进京述职恰好赶上冬至大宴,宴后皇帝去景宜园过冬,什么话也没留下来,镇南王递了两回辞呈,皆压在东宫。霍长瑜把这事报到景宜园,那边一直没给答复,眼见着年关近了,是放还是留都需要给个准信。
霍长瑜道:“南边清苦不如京城富庶,镇南王年纪又大了,在京里多享受享受也是该的。我回头跟老王爷说说,过了节再回去不迟。”
秦遂思一听就明白了,接着话茬说:“是这么个理,不如东宫做东请他们来聚聚,如何?”
“不可,有心之人会做文章,不能在这个关头落人口实。”
秦遂思道:“镇南王府的十郡主乔宴如英姿飒爽可为良配,不见镇南王可以见见乔十。”
“重雅,”霍长瑜唤着秦遂思的字,慢慢说道:“我留乔十就是害她。”
“乔十她回不了南地,她是镇南王最疼爱的女儿,注定要埋在京里。”
霍长瑜想了想,暂时把这事搁下,说起了贺明若。
“她最近在做什么?”
“看起来什么都没做,但——”
霍长瑜抬手,秦遂思止住了话头,“只说她做了什么。”
这一刻秦遂思才恍然发觉霍长瑜身上盛意凌人的威压气魄,势头强劲不敢深看。
这才是一国的储君。
这才是他要追随的人。
秦遂思俯首回道:“她去了酹月阁赊下一桌酒钱,拿我的画像给掌事,让她找我要钱。”
“再之前呢?”
“人在怀王府,出了怀王府直奔的酹月阁。”
“再之前呢?”
秦遂思答不出来,他的人没说还有旁的什么。霍长瑜理理衣襟,面朝秦遂思淡然一笑:“你不知道我来告诉你,她在灯花巷花四个铜板买了两根糖葫芦,并去了贺府,沿着墙根绕了三圈,然后见到了周瑞文的五公子周宜年。”
“周宜年为百姓嫌恶,她出手制止,却没有带走周宜年。之后回怀王府,大概是听到了什么与周家有关的消息,然后去的酹月阁。”
“她是在酹月阁等你,重雅。”
可她说的事没有一件与周家有关,她恼的是自己对洛韶安下手。
没说周家,没说……
秦遂思心头骤然一紧,扶着矮凳跪了下去。
“殿下,她……”
“我来猜一猜,她大概是警醒你了,让你莫入周家的后尘。同时,也是在提醒本宫。”霍长瑜没有搀扶秦遂思,眉峰美而锐,“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莫要辜负贺御史的一片苦心。”
“你怎么答的她?”
“臣……臣说青史会为贺御史留名。”
霍长瑜看了看秦遂思,踱步上前搀起他的胳膊,“贺正谦不会白死。”
“殿下……要开始了吗?”
“重雅,洛韶安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臣不放心贺月灵,她从前为殿下谋算,暗地里埋了多少势力谁也不知,我已然得罪了她,不如趁此通过洛韶安拔了她的势。”
“做了便是做了。”霍长瑜语气淡淡的,丝毫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她要寻仇只管来就是。”
秦遂思垂下眼睑,喏喏应:“是。”
“宣武卫王和可以动一动了。”
王和最近走了大运,太子殿下的车驾在出承安门时遭到刺杀,王和舍生忘死,力斩贼寇三人,护得太子安危。
太子扶住王和的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感激地道:“你叫什么名字,本宫要赏你。”
王和就这样一跃升到了宣武卫副使。
换了新衣和挂刀,王和在金谷楼找到坐冷板凳的洛其攸,兴高采烈地跟她分享自己的新刀。
铮地一声响,刀身入鞘,银光一收而尽,王和把刀从左手倒到右手,再从右手倒回左手,向洛其攸道:“旁人看都不给看,今日我让你摸了它,可见我们之间是有深情厚谊的。”
洛其攸一眼睁一眼闭,十足十的懒散模样,“有话说话。”
“我想见见熙和。”
“见呗。”
洛其攸情绪不高,她已经被连着打击好些天了,人嫌狗憎,往哪儿一站哪儿就得动工。
“别瞎杵着碍事,没瞧见忙着呢。”工匠撞开洛其攸,从两人中间挤过去,把工具拿了再从两人中间挤回来。
洛其攸一句话不说,王和也不说话,过了会儿,洛其攸又随处一瘫,低声哀嚎:“我可怎么办啊,老天爷啊,你可给我指条明路吧。”
王和拍拍洛其攸的肩,洛其攸抬手一挡,“别烦我,你没瞧见我自身难保吗?”
王和再拍,洛其攸更烦了,“要见自己去,我可没功夫陪你玩。”
王和锲而不舍,洛其攸当场就怒了,“走开走开,再拍我还手了啊。”
一扭头,龇开的牙收回去了,冒火的眼也平息了,拖不动的步子快得生怕晚到半分人走了,老远就扬着笑脸,灰扑扑的,却别有一番可爱之风。
“贺明若,你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