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文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爹。”
周宜年什么都不懂,他只是笑着,而那笑又因为太过真诚而显出几分残忍来。
周家上下回了永丰老家,为何单单留周宜年在帝京?他一个智识有碍的少年在帝京活不下去,周瑞文岂会不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娘亲死了,我要等她回来。”
“谁告诉你的?”
“爹爹,姨娘,他们都这么说。”周宜年很开心,他以为只要一直等下去,娘亲就能回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在遭遇些什么。
“你住哪儿?”
周宜年垂下脑袋手指头拧成结,谢云华等了会儿他没出声便不再问,把最后的铜板和另一串糖葫芦给了他,与护卫离去。
松梢雪落扑了满身,谢云华驻足回看,周宜年已经不在了。
风云变幻,时有朝生暮落,万般心机谋生机,恩恩怨怨无休止。
玉难全,瓦难全,谁也不无辜,可谁又不是无辜之人?
谢云华找何斋问周家的消息,何斋边将信笺拿给谢云华边说:“周家的马车在回永丰县路上坠崖了,主子们无一生还,只有几个仆从还活着。”
谢云华的手一顿,指腹压在薄薄的纸上,停了片刻接过来,“什么时候的事?”
“十月底。”
周家就这样……彻底结束了。
只是这样,结束了。
谢云华看完信还给何斋,转身向外,“我出去一趟,不必派人跟着我,也不必留门。”
“月姑娘去哪儿?”
“我只是四处走走。”
“在府里姑娘想怎样都好,哪怕把房子点了都行,但要独自出门却是不行。”
谢云华出任何事对怀王府来说都是大事,像上次那样悄无声息出城去谁也不知的情况绝不能再发生,这是何斋向怀王承下的诺。
一切的善意都是为谢云华考量,她没有理由反驳。
“那便让成乙跟着吧。”
何斋慢慢悠悠坐回去,茶端起来,“我替姑娘守门,还请姑娘体谅体谅我这把老骨头早去早回。”
谢云华带着成乙去了兴善坊酹月阁,此时华灯初上,衣香鬓影胭脂红,轻歌曼舞无闲愁,眼底三分醉,瞧什么都赏心悦目。
酹月阁曾帮贼人藏过洛其攸,为此得罪了很多人。
绑架洛其攸的人活着的已经送去了官府,畏罪自尽的去了义庄。传洛夫人刘氏的时候,她为了止住流言请洛老夫人出面迫洛其攸撤诉,洛其攸自然不肯,连酹月阁也要一道告,双方都怕事闹大,一同找到洛其攸协商。她先是不肯,后来才点头。
只是刘氏不长记性,总以为洛其攸就这么认了命,撤诉后从前如何对她,现在还是怎么对她,洛其攸并不为此事伤神,收拾刘氏太容易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办。
酹月阁的东家涣娘笑盈盈坐过来,替谢云华斟了满杯,“可算把你盼来了,你被抛弃没有?”
谢云华眼尾沾了些酒气,微微一勾就教人说不出话来。
涣娘看愣了,抬手遮了她眼,四处张望一番后道:“你万一被人当成我这儿的姑娘轻薄了我可不管。”
“不管便不管罢。”
今日的谢云华格外任性,她没推开眼前涣娘的手,也没从她怀里挣出来,不似寻常那般处处周全的温和,而是开始在意自我感受,怎么舒坦怎么来,在旁人看来这样的谢云华应该是一触即得的。
落在谢云华身上的目光有许多,她好像不知情,只是任性地笑,任性地饮酒。成乙虽不干涉,眉头却打了结,老实说他不喜欢不加节制的放纵。
涣娘与谢云华喝了酒又去招呼成乙,“公子听什么曲儿,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
“不许对我家姑娘动手动脚。”成乙冷冷地道。
“呦,你还管得宽,人家都没说话,你还不乐意了。”
“我要听《步花令》,喜欢眉清目秀的公子。”谢云华积极发言。
成乙冷眸似铁,看着涣娘明晃晃地威胁,涣娘的确不敢,怀王府她得罪不起。所以只是给了她酒,并不需要她付钱。
不过谢云华还是给了她一样东西,一幅普普通通的画像。
成乙搭了一眼望回谢云华脸上,她面颊微红,眼底已有七分醉意。
“涣娘,我的酒钱你向他讨罢。”
涣娘将画像折了折反手压在胳膊肘下,“酹月阁不需要姑娘付酒钱。”
“你不需要我却不能不给。”谢云华撑着头似有些坐不住,瞧什么都要认真地瞧,目光定久了总让人觉得她心中别有想法。
涣娘从前没见过这个姑娘,对她的名字却是耳熟能详,世家子每每谈到贺家姑娘的时候脸上的那副惋惜色多少都带着求而不得的忿恨。
有些时候求而不得不是求的心不诚,而是想要得到的东西太高太远,以寻常之力实难企及。
谢云华非泛泛之辈,举动皆有用意,涣娘想她到底在瞧着什么。
可她总不说话,涣娘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不安,于是便把画像收起来,打破这沉寂,“好,我会跟他讨酒钱,姑娘慢用。”
“涣娘,”谢云华垂下头揉捏着眉心,“他来了。”
“秦公子里面请。”
“秦公子可有些日子没来,今日有好酒开封,我们不醉不归?”
“秦公子楼上请。”
秦公子停在大堂中央,他目及之处是一个装扮简朴歪歪斜斜撑着头的姑娘,姑娘一边是短打干练的护卫,另一边是酹月阁管事涣娘。
涣娘笑着迎过来,福了福身,亲切地道:“秦公子来了,妃烟日日盼夜夜盼,今儿个可算盼着了。”
秦公子笑了笑,抬手止了她下一步的客套话走到谢云华的那桌去,自顾自坐下来。
“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寻欢作乐。”谢云华捂着头,这里的酒太烈了,她喝得并不舒服,总觉得哪里都疼。
“可我怎么觉得你是事出有因呢?贺小姐。”
来人称她为贺小姐,从前是现在也是,自始至终对她的称呼都没有变过。
所以谢云华也称他为“秦舍人”。
她说:“秦舍人,我总听人说若是犯了愁便来酹月阁,保证苦着脸来进高高兴兴走,所以我来了。”
“你愁什么呢,贺小姐?”秦遂思瞧着她轻笑了两声,总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是个坑,但他总会不由自主地往里面进,以往在东宫时养成的习惯到现在都没改过来。
谢云华说:“我愁我爹枉死,总不能为他正名。”
谢云华的话一出秦遂思便四处张望起来,然后带她到了一处雅室。成乙也在,他要保证谢云华处于自己的视野范围之内,这是他的职责,连谢云华都无法干涉。
秦遂思先给她倒了杯浓茶,然后说道:“贺御史的事已经过去许久了,为什么现在又提起?”
“很久了吗?”谢云华掰着手指头算,算来算去也不过五个月而已,怎么会很久呢,埋在地里的尸体就在那里躺着,只要去看,就能看到他。
“秦舍人,殿下近日可还好?”
秦遂思一看便知谢云华醉深了,她从前就是这样,醉了便东拉西扯上下句毫无关联,说累了随地一倒睡去,不拘身在什么环境里。
秦遂思敲了敲她面前的茶,等她捧起来才说:“殿下很好。”
“怎样好?”
“陛下把监国的大权交给了殿下,殿下处事公道,朝臣信服,里外多有赞誉。”秦遂思在这里停下来等谢云华发问,但她没问,秦遂思又继续说:“东宫进了几位美人,淑质英才婉约雅秀,是难得的佳人,殿下待她们亦是宠爱怜惜得很。”
谢云华饮了茶,难受得把下巴搁在桌子上,两条胳膊随意垂着,闭着眼良久才回了秦遂思一句:“我为殿下感到高兴。”
“需要将这话带给殿下吗?”
“不用。”
她的下巴实在没什么肉,骨头硌得生疼,索性又把头挪起来费力地撑住。
“秦舍人,我爹还未到半百,这一生为大鄢鞠躬尽瘁,不含半点私心,你莫要辜负他的苦心啊。”
“贺御史的功劳我们都会记得。”
“是么?”
“是的。”秦遂思坚定。
谢云华淡淡一笑,她原本有着长眉深目,现在怎么也舒展不开,眼皮耷拉着,窄窄的一条缝里只有秦遂思扑朔迷离的脸。
她了解秦遂思,正如秦遂思了解她一样,他们实在是共事太久了。
“我只希望秦舍人能记得今天说的话。”
“记得又有何难?贺小姐,史书会为他留名。”
谢云华歪着头懒懒地掀起眼皮,秦遂思接着道:“至于是誉名还是污名,要看后世由谁评写。若是殿下,贺御史必将万古流芳。”
“我从没怀疑过殿下的诚心,可是秦舍人,你可有诚心?你可知我爹的苦?你可知……我的苦?”
成乙听到这里终于回过了头,他看着谢云华耳朵却是给向秦遂思,他要听秦遂思到底怎么回答。
而秦遂思只是反问一句:“那贺小姐可知我的苦?”
你看世上的事总是这样教人折磨,都有苦衷,都不快活却要假装淡然,然后在背地将伤痛捂紧,生怕让人看出一丝半点的破绽被趁虚而入。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今夜的谢云华是任性的,她不想再捂了,“那么秦舍人又可知洛韶安的苦?她奄奄一息却要撑着破败的身体维持她岌岌可危的体面,她只是做了我的朋友却要遭到秦舍人的折磨,让她不明不白地痛着受着,她一生波折饱受世间恶意无一宁日,她的苦你可知,可看得见?”
“秦舍人,你的敌人是洛韶安吗?”
谢云华醉深的眼更迷蒙了,她想看清秦遂思,把眼睛都揉红了,却只看到他一个模糊的轮廓,一张似有若无的笑脸。
她听得那声音淡远,却饱含苦心,“洛韶安不是,贺小姐才是。”
秦遂思抬头,一字一顿地道:“你我之间早已对立,贺小姐,你为怀王谋,便是与东宫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