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董瑜在回廊上默默地走着。他昨夜利用原先要陪沈小姐跳舞的时间,作了一篇论莎士比亚的论文,只作了一小半。

    他幻想着学校里的课堂,有几个他特别敬爱的教授,经过这么些天休学在家,他们还记得他这个最得意的学生么?他在睡梦里坐在他们的课堂上,让他们为他单独补习。

    留级对他来说是个可怖的名词。他从没有想过留级。

    下星期他又得回医院去检查,让那冰冷的钢铁机器决定他的命运。

    医生若是签字让他回校,他就能从董公馆这个酷热的牢笼里挣脱,返回到学校清凉的水里。天知道他多么渴望着那一天。

    他脑里混乱地思想着,在回廊上走着,全然没有留意到丫鬟们在背后说他的闲话,还在嘻嘻地笑。

    他敲了敲门,便推开佣人房的门。原先晦暗的屋子陡然见了光,仿佛井口的一块巨石被搬开了,不该见光的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正坐在床上嘻嘻哈哈的丫鬟们显然没料到他突然出现在面前,一时间都吓得噤了声。

    方才她们的话一句也没有入他的耳。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仿佛这时才醒过来似的。

    他一只手搭在门闩上,竟然还冲她们微微笑了笑。

    “你们下午好。”

    没人敢向大少爷回这句下午好。丫鬟们只是惶恐地向他点了点头,仿佛一群单薄的狗尾草在疾风中连连垂下脑袋。

    他并没在意,仍然含笑问道:“有人知道东香在哪里么?我在找她。”

    丫鬟们面面相觑,半晌,有人小声说:“不知道,刚才还看见她在这里的。”

    又有人接口:“她好像出去了。”

    现在还远不到佣人们休工的时候。偷偷溜号到后院聊天,若是被金嫂子撞见了,肯定轻饶不了她们的。

    仿佛耗子偷油被猫拿了现行,丫鬟们都有点心惊胆战。

    可大少爷既不是太太,也不是老爷。他只知道家里的佣人一天忙到晚,仿佛生来理当如此。

    他不知道他们还有休工的时候,也远不知道佣人偷懒要被捉拿。

    像是突然感到有必要解释,他向她们解释道:“住院时我有件东西找不见了,得问问东香。”

    似乎欲盖弥彰。可董瑜觉得这样的理由便是很充足了,而且他也不觉得有向她们交代得一清二楚的必要。

    见屋里的人都一副恐惧的脸容,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佣人屋里是断不受欢迎的,不然也不至于让她们都坐立不安。

    于是,他扫视一圈,向一屋子人点了点头,便又退出去了。走前还不忘轻轻带上门。

    只留下丫鬟们在屋里,好不容易屏息到他脚步声消失,才开始怯怯地松动下来,又开始交头接耳。

    “你说大少爷刚才听见了没有?”

    “他脾气一直蛮好的,应该听见了也不会怎么样。”

    “反正我是没见大少爷朝哪个人发过火。”

    *

    东香身边放着一盆水,她跪在地上用力擦拭着。

    这原先不是她的活计,该由小丫鬟来做,只是现在丫鬟们都聚在后院里说闲话,她插不进去嘴,便只有由她来擦书房的地了。

    书房平日里没人来,除了大少爷偶尔会来读书写字。她望着框裱在八仙桌上的行书,一边手上用力地擦着,一边心里想着是哪几个字。

    在医院里大少爷教她的是楷书,许多还没来得及教。换成行书,她便有些不懂了,就像同一个人化妆打扮起来,在街上碰见倒认不出来了。

    跪在地上的姿势实在滑稽,腰也累得紧。她终于得空停下来歇一阵,用手轻轻捶打着腰,慢慢地吐着气。

    金嫂子会不会知道她被丫鬟们穿小鞋了?就算知道,也恐怕会认为受这些苦是她活该。

    也许金嫂子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她闲下来,脑子里开始胡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很好奇为什么金嫂子还未对她失去耐心。

    正在胡思乱想间,她突然听见书房门前传来脚步声,轻而又轻。像一个人刻意收敛的呼吸。

    这细微的动静令她浑身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坐直身。

    二少爷今天一整天都应当在外面陪沈小姐,太太又正跟那姓卫的打得火热。

    那脚步声像听到她心里的话,竟故意要作弄她似的,陡然停了下来。半晌,像是突然换了一个念头,转了个向,逐渐往另一边远去。

    她顾不得手里的抹布,胡乱往盆里一掼,便追了出去。“大少爷。”

    回廊上那个身影听见她喊出的话,顿了一刹。随即,他缓缓回过身来。

    东香的瞳孔陡然放大,转瞬之间又急剧缩小下去。她立马垂下了头。

    “怎么,见着我很失望?”

    董琦的脸上透出股不耐烦的劲来。

    上回东香在太太房里甩了他的面子,至今他也没迈过去那道槛,一见她就没好声气。

    东香没看他,但她知道她自己的脸肯定又不争气地红了。

    像是为了抵消这种羞耻,她用冷冷的声音说:“二少爷今天怎么没在外面陪女朋友,倒跑回来用功读书了?”

    他刚才确实只是偶然路过,一时兴起,想摸过来瞧瞧里头的丫鬟是谁。若是珍珠正巧在里面,那倒还有几分趣味,只没想到是她这块硬骨头。

    他眯了眯眼睛,“怎样,你是我学堂里的先生吗,动不动就考问我?”

    今日他心情十分恶劣。原先起了一个大早高高兴兴陪沈舜华出门去戏院,谁料戏剧散场以后,她竟留在座位上,和他说了那番话。

    东香感到自己既嘴笨,又可笑,但她还是昂着下颌问他:“只是好奇沈小姐去了哪里。”

    这话正好触到董琦的痛处。他眯着眼凑近她,轻声说:“她跟我分手了,这个答案可以吧?她对我说:‘我们不是同一路人。’她打算回上海了。这答案你满意吧?”

    我们不是同一路人。正是这句话特别刺痛他。

    等到戏院里的人都走光了,门口的守卫都在赶他走了,他还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回味这句话,简直跟个记不起来自己是谁的病人一般。

    从小到大,在这城里,他还没有遇见过比沈舜华更令他感到是“一路人”的人了。

    他咂摸了半天,才咂摸出味,终于气愤起来。

    兴许她是嫌弃他是小城出身,父亲又只是个经商的,不比她是官宦家庭。或许她笑他没有学问,是土包子,不像她自己一样是名牌大学的学生,洋文戏剧都是手到拈来。

    其实他们之间的距离他最初就明白,是云泥之别。

    最初他抱着无所谓的心态,陪她做这做那,也不求什么回报。只是到后来,她对他态度松动了点,变得和善。他突然认真起来,心里不免开始嘀咕,她这样一个大小姐,莫非是真要为他折腰了不成。

    老手对老手,失败后苦涩之余更增添一分自惭。董琦在情场上连续遭遇痛击,恶劣的心情正需要找一个出气筒来发泄。

    他又往前近了一步,面孔直抵着东香的脸,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他恶狠狠地逼问她:“你也觉得我特别可笑,是吧?看你那眼神,就知道你在嘲笑我,笑我一天到晚陪人家,结果什么也没有,两手空空,还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东香往后缩了一步,董琦目光里的野蛮是她几乎忘记了的。果然不该因为他安分了几天,就忘记他是家里的混世魔王。

    “我也知道她背后怎么想我的。一定是想,这人又傻又好骗,花花他的钱,把他像驴一样使唤来使唤去,不想了就一脚踢到旁边去。是吧?”

    东香又往后缩了缩。她冷冷地看着他的脸,低声说:“二少爷,这不干我的事。你怎么想,沈小姐怎么想,与我一点干系也没有。”

    董琦正在气头上,他两手突然摁住她的肩,柔声道:“是吗?可你是我们董家的奴才,不应该想怎样使唤就怎样使唤吗?主子生气了,就拿你开刀,难道不是很正常吗?”

    他想对她干什么?

    干他对珍珠干下过的事吗?

    东香的眼里像要冒出火来,她瞧着他的两手,紧紧箍在她肩头上,力气之大像要把她两肩的骨头都捏碎了般。

    “二少爷,你跟大少爷真不一样。”

    她对董琦从来和对待大少爷不一样。二少爷小时候皮,把丫鬟当马骑,长大了觉出她们的好,又腆着脸凑上来。董琦那张面孔下总有种恬不知耻的表情,一看就叫她生厌。

    “怪不得沈小姐喜欢大少爷。明眼人都看得出大少爷才是她喜欢的那一个。”

    几乎下意识地,她喊出了这句话。

    大少爷的面影又浮现在她脑海里,他从没说过她是什么奴才,也没自称过主子。她照顾他那样久,他连她的手也没好意思摸过。

    要是大少爷看见他在这样为难她,大少爷一定会为她愤怒吧。

    自打沈舜华来到城里,他早就听闻她是为了大哥而来。爹一天到晚念叨,娘也在旁边吹耳边风,他早已厌烦透了。

    原以为那一曲舞后她会对他改变印象,不料才过几天,她就这样泼他冷水,像是当真被大哥给蛊惑得死死的,他简直不知道大哥是有什么样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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