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他浑身打了个激灵。

    掉转过头去,果真是太太,从旋转楼梯上扶着一步一步下来,睁大眼睛问他:“是老刘吧?”

    太太穿了一条酒红色的晚装。从来是最合适她的颜色。老刘从没有看见太太这么光芒四射过,仿佛一下子回到她刚嫁过来的时光。

    他捏紧帽子嗫嚅:“唉,是我。”

    太太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高高的穹顶上垂下吊灯,她蓬松的鬈发顶上也有圈金色淡光,像被一顶小皇冠加冕。

    太太从旁边那位男士的手里接过白绒绒的狐裘,语气里也带了点玩味:“你没必要亲自来的呀。”

    老刘赔笑着冲太太说:“唉,外面下着雪,车子打滑,我不放心那司机,就跟着来了。”

    旁边的男士突然说了句什么,太太扭过头去娇声回答他:“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她一步又一步地,慢慢走着,像是那高跟鞋在跟楼梯做着什么游戏,难舍难分似的,好容易才走下楼梯来。

    那男士一再相送,她连连推脱,硬是推脱不住,只得嬉笑地打了一下他的手背道:“好了,改天罢!”

    老刘搂着出门前捎带的太太的厚袄子,只等她走上前来。不料太太瞥了一眼,忍不住轻蔑道:“谁穿这个。”便昂首踏着高跟鞋走进玻璃旋转门。

    老刘只愣了一愣,便急忙追上去。

    外面雪纷纷扬扬,太太跟走在艳阳天底下一般,时不时回过头去,跟那窗前的男士招手,脸上也做出笑靥。老刘抢在前头,为她拉开车门。她一点也没犹疑,灵巧地钻进车里。

    老刘在来的路上就已打好腹稿,他说:“太太,二少爷和沈小姐先回去了,沈小姐喝醉了。”

    他原先咬定太太一定会盘问沈小姐和二少爷,却不料后视镜里看见她脖颈直直的,只有珍珠项链冷冷地发光。

    她用有点故作心不在焉的音调说:“哦,那好呀!他还真是闲不下来。”一边说,一边脱下蕾丝手套,眼睛也觑着那手套,像是故意掩饰心慌意乱似的。

    太太不再问,他也自然不好再提起了。

    汽车轰鸣起来,在雪中驶离万国饭店。

    *

    沈舜华在董家客厅里醒来,正看见董琦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起先她目光模糊,还将他认作是他哥哥。后来回过神来,心里不免一阵黯然。

    董琦却丝毫没注意到,只看见她睁开了眼。“醒了?你可睡了好一阵了。”

    他满脸笑嘻嘻的神色,沈舜华忍不住也扯了一下嘴角。“现在是几点钟了?”

    “已经快一点钟了。”

    她窝了窝身上的毛毯,没问起董瑜,否则倒显得自取其辱。“你一直没睡?”

    “睡了有好一阵了。现在才醒。”

    她扫了眼他身上的穿着:“你在沙发上睡的?真不挑床。”

    董琦没心没肺笑起来:“你那样重,我胳膊到现在还作疼,只把你扛回来,倒头便睡了。”

    这话终于勾起了一点她的记忆。她淡淡地笑了笑,没计较他话里的意思。“你们家司机睡没睡下?送我回饭店去。”

    他两手摊开嚷起来:“半夜了还要叫人家起来到雪地里,你也太不厚道了一点。”

    客厅里的玻璃窗紧关着,然而透过望出去,仍旧是宁静祥和的雪地。没有风声,室内格外温馨,壁炉里火声噼噼剥剥。

    沈舜华将毛毯推下去,两腿也慢慢放下沙发去。她留意到手边有半碗醒酒汤。绝无可能是董瑜差人煮的,虽然说来可笑,但她明白他的为人不会顾及到这样。

    只可能是董琦。如果是董琦,那么他未免也太热心了一点。

    她伸手拍了拍脸颊,感觉出脸上的化妆也脱了大半,想必落在董琦眼里一定斑斑驳驳,不成样子了。可他倒熟视无睹。

    她突然想起,想必他以前也不是第一次看见女人脱妆了。

    陡然置身于别人家的客厅,纵然是他家的客人,纵然她宿醉并不是头回,沈舜华也不免生出一丝尴尬来。

    她低声对他说:“完蛋,我真是出了大窘。伯父和伯母应该已经睡下了罢?”

    董琦撑着在沙发上坐起来,笑道:“你真是睡糊涂了。爹早就坐上火车,不知道到多北的北边去了。我娘刚回来,她来看了一眼,说不搅扰你睡觉,又走了。”

    太太刚才回来时顺路来客厅看了看,也没显出惊讶样子,问了董琦几句寻常话,他自自然然地答了。

    他不知道太太心里曾经打过沈小姐的算盘,因此对于她只是淡淡问了几句,也并不感到奇怪。

    自从上回与尤小姐亲事吹了以后,太太便有意放手让他出去交际,不管他往家里带女友。对于男女交际方面,她思想一向走在时代最前沿,法国那种开放的夫妻关系她尚且能够拥护,不见得忍不下儿子交几个女朋友。

    只有一点,要是殷实人家的女孩,而不能是学堂里穷酸的女学生。

    他不提倒还好,一提,沈舜华只有觉得更窘。她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左顾右盼着四周的陈设。

    与她在上海的寓所自然比不了,董家客厅虽然也是金碧辉煌,家具细细打量之下却免不了透出东拼西凑之感。

    不过有几处陈设看起来出彩,显然是主人出洋带回的纪念品。瓷天使从钟表盘里走出来,搂着亲吻金光闪闪的小爱神。

    “你家这钟倒别致。”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评论道。

    董琦半开玩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像是有意来包围她,“我家这小地方比不了沈公馆,倒还是有一两件客房容得下沈小姐下榻的。”

    *

    等到董瑜一觉醒来,沈小姐早已没了影。他来到客厅里时,佣人正清理着桌上的瓜果和碗勺。

    看到客厅里的情形,他一眼便知二少爷昨夜又在家里接待了客人,只没想到便是来找自己的沈舜华。

    佣人们说闲话都避着主子,他也无从听到他们的议论。

    “听说二少爷到饭店里去跟那沈小姐跳了一支舞,便把沈小姐给迷住了。”

    “二少爷好大的本事,直接从大少爷手里截胡了。”

    “上一个尤小姐不也是这样。所以说大少爷读再多书,不如二少爷一张巧嘴,说得女人心花怒放。”

    等到流言的风从客厅吹到后院,东香早晨梳头发时便听到丫鬟们在窃窃私语着这一桩事。她听到人群里珍珠的声音说:“大少爷那样一个冷冰冰,木棍般的人,也真不知道起初沈小姐看上他哪点。”

    又有丫鬟接道:“看上他俊俏,白面书生。”

    一阵嘻嘻哈哈。丫鬟们平日里接触的男人都是干体力活的小厮,面色黑得像锅,五大三粗的傻大楞。

    东香把两根辫子梳好,刮着辫子里流出的杂发。大少爷情场失意的新闻传到她耳朵里,她竟然有点替他难过,又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高兴,一阵说不出来的酸麻麻感觉。

    她不该替大少爷恨那沈小姐,恨她实在没有眼光,被满肚子花花肠子的二少爷一支舞骗走。她也没法替沈小姐转投二少爷怀抱感到庆幸,毕竟就算大少爷在沈小姐眼里失了宠,也万不是她这个丫鬟所能攀上。

    她有自知之明。虽然报纸上广播里宣传的全是婚姻恋爱自由,人人平等,可她知道,一个人不该给跟她平等的一个人端洗脚水,也不该挨另一个人的踢打和耳光。

    大少爷是她心里的一轮月亮,抬头望一望便罢,若要抬脚去追,那便是落入了无穷的诡计。

    她恋慕他,却也不至为他狼狈到受千人所指。她有自己的命运。这条命运是金嫂子为她算计好了的,光明的,跟禄进结婚,回乡下,当一个庄子里的小主妇。

    每次经过走廊的转弯时,她总会想,下个拐弯会不会便碰到大少爷。可她每次走前都会探头望一望,若看见大少爷也要走这条路,她便立马缩回去,往另一头走。

    *

    老爷到了黑龙江的火车站,便立马拍了一封电报过来报平安。可惜这张电报纸只在太太手指里停留了一瞬,便立马被掷到佣人手里拿去垫滚烫的菜盘。

    那张盖有一个菜盘油印子的电报纸上,缩减到极致的几个字里还钻入了想她,是董老爷在冰天雪地的电报站里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话。可惜太太并不想他。单相思不是相思。

    直到坐在桌前吃饭,太太蹬着兔毛拖鞋支着下颌,眼里盯着菜碗,心里却还做着昨日那卫先生的梦。

    他们昨天在饭店里一起吃了一顿饭。没有董老爷在座,他告诉她,即使他娶了自己的太太这么多年,他始终忘不掉当初那个女学生周爱玉。

    说到这里时,他牵了她的手。

    沈舜华虽然与二少爷能玩在一起,对他的态度却始终有点若即若离,不如先前对董瑜那样一片痴心。

    兴许是人的劣根性作祟,她与其他情场老手一样,觉得最有滋味的猎物是还未到手的猎物,也是青涩的猎物。

    她与二少爷固然是高手相见,然而互相玩的花招都是使弄过千百遍的老一套了,终究不如垦荒青涩懵懂的美少年来得有趣味。

    然而她心态很好,反正耶诞节假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她只打算在这座城里留下些美好回忆,等一开学便赶回学校,将一切抛诸脑后。

    董琦难得在小城里见到这般时髦的小姐,未免产生了一种酒逢知己感。他不如沈小姐精明,一向对于交际都是得过且过。

    陪她上剧院,试新衣,逛时髦的商店,他乐此不疲,只觉出趣味无穷。

    同往常出去交女朋友一样,他乐得替她承担花销,自己的开支也随即膨胀。反正老虎不在山中,钱都捏在太太手里,太太见他与沈小姐有了些许进展,便只管咬咬牙承担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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