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董公馆派出去的车没接回太太,倒先接回了二少爷和沈小姐。

    汽车驶到门前,老刘眼尖,留意到那雪亮的车灯,缩着脖子步下台阶。

    漆黑的夜里,雪花在车灯光束里簌簌飘舞,像层柳絮铺在路上。

    “太太回来了。这个天真是的,说下雪就下雪了。”

    老刘记得太太出门时晚装外只披了条狐裘。太太爱美,从不像别的中年太太一样早早穿起厚重的棉袄,反正饭店里和家里一年到头都是温暖如春。这下可要遭罪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迎到车前,里面帘子揭开,赫然露出二少爷的脸来。

    不等他问,董琦抢先解释:“刘叔,沈小姐喝醉了,我送她回来。”

    又朝车里努努嘴。透过车窗,暗处仍可看见后座上倚着个珠光粼粼的身影。

    只消一眼,老刘到嘴边的话紧急拐了个弯,目光也缩回去。“啊呀,沈小姐快进去吧,这下着雪,一定冻坏了。”

    里头的佣人这时听见声响,也纷纷出门来了。董琦只消使个眼色,便有佣人上前来,一左一右把沈舜华扶出车,架上台阶进门去。

    董琦暗自庆幸,还好她没一口呕在车里。他平时性子随和,却只有一点洁癖,随身总带手绢,容不得自己衣裳沾上半点污秽。

    老刘跑前跑后,指挥他们把沈小姐安置在客厅里,又是熬醒酒汤,又是用毛毯裹着,简直像天上的仙女降临到府里。又回过头来对董琦说:“啊呀二少爷,可太太该怎样办呢?这样冷的天。”

    万国饭店到董公馆不是一段短路。外头雪又这样大。

    董琦耸了耸肩:“叫司机再回去一趟不就得了。”

    老刘瞅了一眼董琦,这车本就是算准太太回家的时间去接她的,若要叫她在饭店大堂孤零零地等着,只怕她要跺脚发脾气了。

    他对董琦笑嘻嘻地说:“这雪下得这么大,夜里又黑,我怕出什么岔子,还是我也跟着一块儿去吧。”

    董琦像听不懂他的话一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老刘又对二少爷说了几句话,便屁颠屁颠绕到一边去,拉开车门钻进副驾驶,低声指挥司机再回转去一趟。

    汽车轰鸣一阵,在雪中驶离了董公馆的大门。

    *

    自从差人送去那张字条,董瑜爽了沈小姐的约,一整个晚上都待在书房里。

    他修读的文科,有许多书要看,还要作论文。身体刚见好,他就忙着翻开书开始批注了。

    比不得沈小姐拥有虚掷光阴的权力,他只是一个平凡的学生。他希望将来能够再深造,最好能进大学教书。

    原先他病倒的时候,以为这是遥不可及的梦,自己永不可能再好起来。作为与阎王爷掰过手腕的人,现在他一复原,就像加倍地珍惜光阴,恨不得自己一刻钟掰成两半花。

    一章看完,他抬起头揉着自己的手指,突然从夜窗里看到了一个身影。

    一时之间他以为是他眼花了。外头飘着雪,佣人们早该歇下了。

    “东香来找我了。”他的心里滑过这个念头。

    随即他唤了出来:“东香。”

    回廊上的身影逐渐走近来,一样的水色衣裳,一样的双辫,却是个脸不太熟的丫鬟。

    他盖上笔帽,把钢笔掷回笔筒里,静静等待着那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开了,他的睫毛几乎同时颤动一下。倚在门口的果然不是东香。

    “你是……?”

    董瑜拿不定主意。他平时对下人很客气,但他其实不好意思承认他不大记得他们的名字。

    自中学起,他便到异地去求学,直到念到大学,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家。在家中待这么久,实在是许多年来头一回。

    那丫鬟笑了,她有着很熟悉的小圆脸和笑涡。“我是太太房里的珍珠,大少爷不大认得我。”

    他看见她捧着被褥,“是东香叫你来的么?”鬼使神差问出一句。

    他不明白东香为什么记恨他。在医院里时,她与他那样融洽亲近,几乎把他的心全搅乱了。一回到家来,一切便天翻地覆,她遇到他时像个陌生人,平时也总躲开他。

    也许是太太在从中作祟。可他想不明白,太太管教自己儿子也就罢了,她没有伸长了手管教他的事务的权力,也没有这必要。太太从来是装作没有他这个“大儿子”的。

    东香大约心里也有苦说不出,所以才让这个叫珍珠的丫鬟来。也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她有许多苦处藏着掖着没有告诉他。

    珍珠抬起手,把一绺长刘海夹在耳后。她笑了笑,说:“不是东香叫我来的。她哪能使唤得动我。”

    他重新看了看她。“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珍珠从来都听佣人们说大少爷脸热心冷,如今才算是领教了。她心里暗自腹诽一阵,说:“我是来给大少爷换被褥的。”

    “你不用换,东香前些天已经换过了。”

    她这才转过头,觑了眼大少爷的床铺。

    董瑜坐在书桌前,回过头来看着她,眼里写满了清澈的温和。

    暖黄的台灯照下来,她突然记起,与他如此相似的一张面孔上,曾经充满了对她的鲜明直白的欲望。而这位大少爷甚至比二少爷生得还要漂亮。

    心底复杂的暗流涌过。她对他勾起嘴角,声音也带了转圜:“大少爷,还是换一换吧,外头下着雪呢。东香她哪能料到这天气冷得这样快呀。”

    董瑜若有所思,对她说:“不用了,现在的我盖着很合适。”

    珍珠心里暗骂一句,把手里兜着的被褥往他面前一递,强笑道:“大少爷还是让我来换一换吧,费不了多少功夫的。大少爷身体才刚见好,夜里受了冻可就不好了。”

    董瑜看着她,突然问她:“刚才你来的时候,东香正在干什么?”

    他知道丫鬟们同住一屋,抬头不见低头见。

    珍珠显然没料到大少爷话锋一转,竟问起东香来。她暗想,看来前些日子那些婆子们没白冤枉了人,金嫂子也果真是豁出去了。

    丫鬟里谁都知道金嫂子偏爱东香,可也不知道连东香干出这种龌龊事来,金嫂子都要替她回护。东香再好,也远不是个金子打成的人,简直不知道金嫂子为什么这样偏爱她。

    珍珠咬了咬牙,笑道:“这与东香有什么干系呢?我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虫,哪能知道她一天到晚都干什么。”

    董瑜突然想起,东香曾经对他说过,在府里和她最好的人除了金嫂子,便是这个叫珍珠的丫鬟。

    他问她:“那么她近几天是不是精神不大好,有点病怏怏的?这个你总得知道了。”

    简直三句话离不开东香。

    珍珠按耐不住心底那一口气,把被褥往床上一掼,背过身去道:“大少爷,她这个人从来都是神神叨叨的,干什么要费心思去与她纠缠呢?”

    看到他惊异的眼神,她又后悔一时失言,找补道:“我知道我一个下人不该说这些,可我实在看不下去,大少爷这样一个尊贵的人,为了一个丫鬟成天牵肠挂肚,东香她那样一条贱命,哪值得大少爷为她这样。”

    金嫂子要迁就东香,大少爷也这样为她着迷,连婆子们说两句都说不得。可婆子们说她勾引大少爷,以下犯上,有哪点说错了?

    珍珠咬着牙,一想起东香那副模样心里就来气。

    回头只见大少爷沉默地看着她,她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刚说的一番话,又羞又气,一时间恨不得钻进地板里去,一把抱起被褥就推门出去了,连门也舍不得关。

    门撞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

    雪下得越来越大。起先还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一直不见小,也不停。地上逐渐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车开在路上跟开在棉花上似的,方向盘不住地出溜。

    老刘转头问司机:“还有多久才到饭店?”

    司机只顾着开车,不回答。

    沿街的房屋银装素裹,逐渐有了通明的街灯,老刘从车窗看去,心里又忍不住想起太太,她在饭店里肯定要气坏了,也给冻坏了。

    但雪天路滑,他不好催人开快一些。到饭店的路原先剩下不算长,在老刘的眼里却延长得跟天长地久一般。

    行道树的枝叶被雪压得沉沉垂下。终于看到“万国饭店”的霓虹灯牌,车停稳了,老刘推开门下去。

    饭店明晃晃的大厅里没有一个人影。

    他向门口的侍应生点头打了个招呼,摘下自己头上的瓜皮帽,走进去。

    老刘虽然经常听人说起万国饭店长,万国饭店短。实则他还是头一回步入这金碧辉煌的大厅。

    侍应生看出他不是客人,懒得走上前来替他接过外套,嘴里叼着烟靠在门框上。他便自己找了一张无人坐的沙发,坐下望着舞池的方向等太太出来。

    耳边全是时髦的西洋乐曲,又听见各种玻璃酒杯碰撞的轻响,老刘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当惯了仆人,哪怕到饭店里没人认识他,也自己觉得得像仆人一样站着。

    终于没忍住,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冲前来就座的客人习惯性地打了个哈哈,却只赢得一阵怪异的目光。

    难道二少爷心目中仙境一般的去处,就是这样一个所在?他不理解二少爷为什么每天都能在这里玩得乐不思蜀。

    正疑惑间,突然听到太太的声音在舞池那端响起:“老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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