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金嫂子并非没长眼睛,她自然留意到了东香紧绷绷的样子。

    她其实并不是有意给东香穿小鞋,也没有意识到她把东香使唤得疲惫不堪。与其说是有意为之,倒不如说是潜意识里恨上了她。

    东香的样子在她心里没勾起任何近似同情的心理。相反,她只是若有所思地想,大少爷一不搭理东香,就让她变得这样一副空虚模样,也许是时候叫禄进上城里来一趟了。

    等她见到禄进,也许就能意识到自己的将来该是一副什么样子,从而放弃对大少爷的痴梦,脚踏实地开始做事了。

    金嫂子甚至已经想到,等自己从董公馆告老还乡,东香也正好辞了事同她一起回去,与禄进结婚。那时想必经过几年的历练,东香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而她自己也还未老,可以处处提点着儿媳妇管家。

    庄子上要是有了能干的主母,兢兢业业当禄进的贤内助,想必他们老金家过不了几年也能攒下一份事业来。

    在董公馆里当了这么些年管家,她最羡慕的就是董家这份家业,还有这个完满的家庭。自然,她也想建立一份自己的家业,尤其是为了她的宝贝独生儿子。

    就在这天夜里,她在灯下给禄进写了一封信,信里头交代了一下自己的近况,自然没有提东香与大少爷的事,只是叫他过年时进城里来一趟。

    *

    入了冬,天气急转直下地冷起来,后院的池子都仿佛流动得慢了,寒枝上没有一只鸟在叫。往年都不下雪,似乎没有这么冷过。

    董老爷站在窗下,对旁边的太太说:“我看今年恐怕要下雪。”

    董家几代都是生意人家,对于雪的关心自然比不上靠天吃饭的农民。太太的娘家有几亩薄地,她漫不经心地说:“下雪好啊,瑞雪兆丰年。”

    近来他们的感情似乎又变好了些,董老爷私底下觉得很高兴。

    也许是觉得二少爷的婚事还有求于他,也许是因着卫先生的缘故对他有些抱愧,太太最近破天荒地没出去打麻将。每晚回来他都能在沙发上见到她,心里简直说不出来的暖融融。

    大少爷又攀上了这样一个出身显赫的女同学,纵然是前一个太太所生,在董老爷心里分量比不上二少爷,他也还是觉得挺高兴。

    再说,有了这样一个名门的妯娌,尤小姐也估计会更乐意屈从于二少爷。毕竟要论门第,沈家可是城里哪一个也不敢与之相提并论的。尤家再怎么能耍威风,总没脸越过沈家去。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太太心里打的算盘远超出他所料。

    自从沈小姐第一次踏进董家门槛,太太就暗地里差人探听了她的来路。圣约翰的同学都知道,她是一个不学无术的舞会皇后,最爱挑拨英俊的穷学生。

    挑拨归挑拨,沈督察并不管她交几个男朋友。大学几年读下来,男朋友换了好几拨,订婚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太太心想,这一个万花丛中过的娇小姐,未必就专看中了董瑜一个人。再说回来,董琦反而与她脾性更相合些,没准见了二弟,就把大哥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也不一定。

    她对自己的儿子有充足的信心,相信他能发挥出收服人的本事将沈小姐迷倒。

    若能将沈督察的女儿抢过来,那么尤小姐也自然就能被一脚踹掉了。至今她一想起尤家媒人那副鼻孔看人的模样心里就来气。到时候真成了亲,可真就是风水轮流转,沈督察哪有不帮衬女婿的道理,定能把尤家踩在脚下。

    太太越想越觉得这路子可信,打算把二少爷叫到房里来开导一番。

    却听见旁边董老爷讨好地在她耳边说:“我前天跟人吃饭时,听说尤家最近还没有去找别人相看。兴许是在等着咱们去表个态。”

    太太脱口而出:“尤家?他们也配!”直到出了口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又找补道:“他们家把你气成那样,说什么我也不愿吃这个回头草。”

    董老爷叹道:“别为了我,误了儿子的事。我看芳音实在是个好孩子,那样乖巧,懂事,现在这样的小姐都很少见了。你嫌人古板,城里还有好多人家上赶着都娶不到。”

    两人一唱一和,为了二少爷作风不检点被人退婚,故意作出一副难以为情的神气,拼命挑剔起这桩亲事。若落在他人耳里,还要以为是尤家高攀不起董家二少爷,上门来提亲还要被董家放鸽子。

    *

    自从尤小姐在咖啡馆里对董琦说了那一番话以后,他像是自尊心受了很大的刺激,竟再也没有去找过她。

    只是在学校里,他偶然听同学提起那尤小姐的情状。

    听说自她硬要推掉这桩婚,回家去便被尤老爷大大地数落了一番。大约是觉得虽然她没做错什么,退过一次婚也还是给人落下了话柄,往后别的男家要再主动提起来,他们家就只有忍气吞声的份了。

    但那尤小姐好像并不服气,不仅绝了两天食,还把头发剪掉了。董琦的一个同学家里跟尤家交好,据他所说,在尤家的花园里看到了她,头发绞得只有齐耳那么短了。

    董琦觉得自己并不受这些古板规矩的束缚,听到这消息,他还颇为感慨地说:“真可惜了,她那样好的头发。”

    他记忆中的尤小姐白白的小脸,头发却特别茂密,特别乌黑,像人家画上的“云鬓”。她明明不适合作新式打扮,还要剪短自己的头发,董琦替她觉得很不值。

    苏韵两手撑在课桌上,腿来回晃悠着,她说:“人家因为你遭了这样大的罪,你还要说她剪了头发不好看了。”

    董琦其实心里也颇为遗憾,他不知道为什么尤老爷那样老古董,简直就是他们话剧和新小说里讲的“吃人的人”嘛。

    但他仍然口是心非道:“他们退婚退得没有来头,我从没有正经交过女朋友,是那尤家自己调查得不严谨,还非说我纨绔。”

    苏韵默默看着他,腿也不荡了,似笑非笑地说:“是,你是贞洁的,都是那尤家不好,将夜明珠认作了鱼眼睛。”

    他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我可没说我是夜明珠,是你说的。”

    走廊上又一间教室的门开了,一群女同学夹着书本走过来。董琦像老虎闻到血腥气,连忙转过去殷勤地向她们笑着点头,不料她们却像是见了阎罗般,甩着辫子飞快地掠过他,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苏韵懒洋洋地说:“看,她们都把你当鱼眼睛了。”

    董琦订婚又被退婚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但凡自恃清白的女学生都唯恐与他有牵扯。

    刚才这一幕令他有点沮丧,不过他很快又振作起来:“我还不信在这学校里,就找不到一个肯与我说话的女同学了。”

    你已经找到了。苏韵无聊地拨弄着辫子上的白蝴蝶结,另一手撑着课桌。她两腿慢悠悠地晃荡着,旁观着他不死心地继续左顾右盼。

    *

    大少爷与那沈小姐在街上游逛了几天,汽车天天开出去,电影看了好几张,音乐会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几乎把城里的娱乐场所翻了个底朝天。

    她仍没有觉得满足,抱怨着小城里舞会跳得不如学校里过瘾。还拎起自己的裙摆让他看:“这花式都是去年的了,现在真看不上眼了,好想再做几套,痛痛快快地跳它几场。”

    董瑜实在拗不过,转过头看了眼,所有舞会的晚装在他眼里都一样的波光粼粼,根本没有任何样式可言。

    他知道,紧接着她就会开始抱怨小城里找不到合适的洋裁,款式也不够时新。

    不料她却转过身来在他肩上虚虚地摸了一把,低声说道:“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来这里受罪呢。”

    他平生从未听过这样的甜言蜜语,要比手段,他这从未经人事的男学生怎可能比得过身经百战的舞会皇后。

    董瑜的脸立马红了,他低下头去。

    沈舜华满意地瞧着他的脸,又说:“学校里的美男子倒也不是没有,只是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跟我投缘。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她的目光金刚石一般锐利,灼灼逼人,逼视着他的眼睛作出回答。

    董瑜退了一步,转过身去,低声说:“舞会,酒会,结交朋友,哪一样不是你所喜欢的?又有哪一样是我喜欢的?这能叫作投缘?”

    沈舜华没料到他的态度转变得这样之快,上一刻还在为她的话脸红,下一刻就不留情地驳回她。她干笑一声,说道:“可是与你在一起我觉得放松,不像与别人在一起,总是要瞻前顾后的,这难道不叫作投缘?”

    他说:“可我觉得你与你的追求者在一起时明明很快乐,分明是在享受他们的前呼后拥。”

    她瞪着眼看他,难以置信他居然又硬邦邦地顶回了她的话。

    然而一个念头突然从她脑里冒出,她怎么竟没有察觉,原来他是见她的追求者太多,心里有些嫉妒了。

    她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自信,用手指拂过一绺发丝,潇洒地说:“我与他们都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其实我自己是一个很向往安静的人,要不是那么多场酒会舞会,我宁愿一个人待在卧室里静静读书。”

    董瑜无话可说,默默地看着她。

    沈舜华生平还未尝过败绩,对于这一个沉稳害羞的,她觉得让他主动告白才有乐趣。

    突然她听见他说:“沈小姐……我很感激你这么远跑来看我。我也真的很感谢你的友谊。”

    她只好苦笑着问他:“你说什么。”

    她知道在有些古典的闺秀口中,“友谊”就是爱情的一种委婉说法。如今她就好像追求闺秀的少爷,苦苦期盼着他就是这样一个含蓄的闺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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