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了饭,怎么洗了脸,又怎么上床去睡了觉。

    那洋娃娃般的沈小姐的皮鞋声像在她脑子里生了根,一直咄咄地响个不停。

    大少爷此刻躺在医院里会怎么想?他和那沈小姐那么熟,如今她跑这样远来看他,他一定感觉很幸福吧?

    东香把脸埋进枕头里,她觉得自己好似一件老棉袄,脏了破了,整个里头的棉絮都漏了出来。

    像是被蛊惑了似的,她一遍遍告诉自己:沈小姐在追求大少爷。沈小姐爱他。

    第二天她起床时,董府里的佣人已经把这事传了个遍。一见她起床,屋里的其他佣人都心照不宣地稍稍疏远些,仿佛生怕招惹了她。

    东香压根没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她眼底下围上了两个黑圈,表情也木木的,昨晚一夜都翻来覆去没睡好。

    刚起床时她还睡眼惺忪地理着辫子,用梳子使劲刮那毛毛的头发,刮得直响。直到她猛然记起:沈小姐在追求大少爷。

    沈小姐爱大少爷。

    她一面在心里重复这个念头,一面披上衣服,下了床,两脚踏进鞋里。

    她对着小镜理了头发,照见镜子里的面容陌生而有些浮肿,然后便推门出去。

    正要踏出门,远处的珍珠突然从人堆里脱身出来,凑近她面前,压低声音问:“哎,你今天还好吧?”

    东香向她笑了笑:“我哪天不好了。”便要推门出去。

    她推了好几下也推不开,珍珠连忙上前去弄下门栓,推开门同她一起出去。

    外头阳光白白的,两人都不由得眯起眼睛。珍珠小声说:“他们说你昨天晚上哭来着。”

    东香抬手摸了摸眼皮。昨天晚上她光顾着想沈小姐喜欢大少爷,倒忘了掉眼泪了。

    她说:“我哭了?谁说的?”

    珍珠指指她的脸:“你自己照照镜子,这眼睛,要说没哭我可不信。”

    刚才往镜子里那一瞥,她也没太留心,不过想必眼皮一定肿着,肿得厉害。她在眼皮上来回划了两道,懒懒地信口敷衍:“昨天夜里喝多了水,肿的。”

    珍珠不置可否,点了点头。又突然按耐不住似的,凑在她耳边神秘地说:“太太同意放我出去了。”

    “什么时候?”东香心里一惊。

    珍珠见她脱口而出的模样,脸颊上不由得也泛起笑来。她用格外温柔和蔼的声音说道:“大概是忙完过年。也不急这几个月,反正我那个人等着我呢。他还说要把老家的宅子修一修。”

    先前珍珠也老爱和人讲起她那青梅竹马,可现在东香好像全忘了。她哦了声,机械地说道:“他想必是个很好脾气的人。”

    珍珠的眼里闪着忘我的光,她用梦一般的声音轻轻地说:“他么,要说的话,他也要算好脾气了。他是人家口里那种软柿子,烂好人,纵你说他一万句,也休想他回你一句。”

    东香脑子里满是另一个好脾气的人,他总是和人说谢谢,抱歉。

    他真是个好人啊,她模糊地想着。

    “这样倒真好,再也不做工了,回到乡下去,去做太太。”她嘴上胡乱说道。

    珍珠摇了摇头:“你不要取笑我了。什么太太,他家里头也穷着呢。只不过是挣力气罢了。不过他家里哪怕再穷些,我也还愿意嫁他。”

    哪怕大少爷再穷,她也会愿意嫁他吗?东香没留意到她自己眼角嘴角都往上扬。

    如果是大少爷的话,他就是穷得流落街头,只能喝稀饭了,她也愿意嫁他。他就是去做一个车夫,也会是勤勤恳恳,正正派派的。

    可是现在人家住在高墙里,身后有显赫人家的小姐追逐着。她果真对他一片痴心,可这痴心也值不了几个钱。甚至买不了一双沈小姐的白皮鞋。

    珍珠看了眼东香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听了自己的前景,也稀里糊涂做起斑斓梦来。

    她没来由愉悦起来,摆出一副大姐姐做派,附在东香耳边说:“你还年轻呢,十八九岁。再做几年,回去嫁人也不迟,正好给自己多挣下些嫁妆。”

    珍珠以为自己在掏心掏肺,岂料全成了东香的耳旁风。东香迷迷蒙蒙地微笑道:“可我没有娘家呢。”

    董公馆里的丫鬟大多都是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像珍珠这样在乡下有娘家的,已经是众人羡慕的对象了。

    珍珠醒悟过来,有点尴尬,咳了声道:“那有什么。只要你好生服侍太太,太太那样一个善心人,哪忍心看你灰溜溜地嫁出去,还不是得替你张罗得漂漂亮亮的!”

    东香脸上仍旧微笑着,珍珠看得心里有点发怵,到了前厅,便随口说要去太太房里,扭头往回廊上走去。

    东香一个人站在庭院里,像个泥雕出来的娃娃,让太阳炙烤着,逐渐冒出看不见的热气。

    过了半晌,她记起来昨天答应大少爷的话。她得上医院里去帮大少爷收拾行李去。

    她迈开步子,恍恍惚惚走到大门口,老刘正站在门槛边,指挥着汽车开出来。

    一见到她,老刘也下意识往后退缩了一下:“啊哟,姑娘,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她笑吟吟地说:“刘叔,昨天我答应了大少爷要上医院去帮他收东西去。”

    早在昨天那沈小姐登门时,老刘就跑前跑后地替她张罗,对于里头的利害关系,他自然了熟于心。他哦了一声,心想决不能放她到医院去找大少爷。“姑娘啊,要搬的东西可多呢,我带个小厮去就行了。”

    东香说:“刘叔,我答应了大少爷的,不能不守信用。”

    老刘脸上现出一副怪相,仿佛这话像个烟头,一下子烫着了他,又突然装模作样咂摸着嘴道:“啊呀……姑娘,你脸色看起来怎么这样白呀。”上手来捂了捂她额头,自己嘴里喃喃自语:“姑娘发烧了啊,要不还是回屋去,躺上一会儿吧。我回头跟太太说去。”

    东香的脸上还是那副面具般的微笑,老刘被她看得心里也发起怵来,心想,莫非她今儿还真是不肯罢休了。

    “刘叔……大少爷还在医院里头等我呢。我今天必须得去。”

    小厮给拉开汽车的门,老刘又瞥了她一眼,提起袍子绕到前面,一低头钻进车里。刚关上门,就看见东香一张脸横在窗前。“刘叔,开开门。说好了我跟您一起去的。”

    老刘叹了口气:“啊呀姑娘啊……”

    支支吾吾间,又朝小厮丢了个眼色。

    小厮插进车钥匙,汽车的隆隆地发动了,整个像匍匐的巨兽一般轰鸣起来。东香拍打着车窗:“刘叔。”

    老刘将汽车帘子拉上,转头对身旁的小厮道:“别管她。只管往前开。”

    汽车驶离了董公馆门口。东香追上去,没了命地奔跑着,直到两条腿没了力气。她胸口像被揪紧般,大口大口呼吸着,喘不过来气。

    汽车像一头得逞的狮子消失在她视野里,渐渐连声音都听不见了。她支撑不住,蹲下来两手抱着膝盖,又放下去撑着地面,默默地喘着。

    董公馆门口什么声音都没有。只听得见她的喘息。

    她用手敲着脑袋,狠狠地,一下又一下,敲得她脑仁都震荡得发晕。仿佛自己是一个大瓷花瓶,她想把自己整个打碎。

    蹲了一会儿,她好不容易感觉顺过来气了,摇摇晃晃站起来,突然想起什么,转回身去。

    门口连一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她顿时感到了恐怖。

    董公馆里那些曾经对她笑迷迷的佣人像是一夜之间都戴上了陌生的面具。或许本来的模样才是他们的面具。

    东香眼前突然浮现出大少爷的面孔,她喃喃地念道:“大少爷。”

    她想起昨夜迷迷糊糊间她梦到的情景。

    董瑜从外面回来,面上洋溢着笑意,手里抱着一大捧鲜红的玫瑰花。屋里却坐着那位洋装的沈小姐,手指上戴着一个鸽子蛋大的戒指。

    原来沈小姐便是大少奶奶。他们结了婚。

    所有人眼里都是天仙配,只对她一个人而言是噩梦。

    她擦了擦手上的灰,迷迷糊糊地转身走进门去。

    老爷和太太大抵又不在家,他们一向很忙。二少爷也许在家也许不在,她一点也不关心。

    她走上回廊。董公馆里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静过。

    仿佛人全都被怪物给捉走了,眼前这个董公馆变了座静静的坟山。

    还没走到后院里,她就听见打牌的声音。

    就像从前每个闲暇的日子里一样,婆子们聚在树下打牌,嘴里聊着不相干的事,仿佛什么也没变过,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一踏上后院的台阶,她发现婆子们的眼光霍然变了,偷偷拿眼觑着她。

    不知何时八卦声也停了。原来她们躲着她,就为了说她的八卦。

    这回没一个婆子对她开腔,她也没搭理她们,只径直朝佣人卧房走去。

    门又被拴上了。她用手捶了捶门,木板发出通通响声。

    “谁呀?”里头曼声问道。

    她并没掩饰,低声说:“是我。”

    里头的声音陡然静下来,半晌,她听见嘻嘻哈哈的声音。然后又是模糊不清的“叫你背后乱说人家!”“……来了来了来了!”

    过了半晌,里头不知是谁传出来一句:“没空,开不了门!”

    紧接着又是一阵木板过滤的嘻嘻哈哈声。她像个木呆子一样立在门口,任由她们的笑声越过她,在她上空得意地盘旋。

    终于等到里头的笑声矮下去,又恢复成了细细簌簌的交谈。

    东香抬手放在门闩上,突然开始使劲摇撼着,声音却听不出一点波澜。“你们在里边聊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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