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一旦日子有了确切的盼头,纵然是天长地久,也觉得不那样漫长了。

    大少爷住院的时光精确到书页上一个又一个字,一首又一首韵句。

    他们只花了三天就读完一本开蒙课本,东香又从董公馆里带来了一本新的。

    每当他那低沉柔和的嗓音应和着她,逐字逐句地诵读时,东香总有一种她整个人生从头来过的感觉。

    她不再只能在清扫他书桌时对书本投去畏惧的一瞥,他在把他的世界的钥匙逐渐交到她手里。

    她以为她的日子一天天都会这样继续,像时钟一样精确而不停息。然而她忘了这样的时光是脆弱短暂的。

    经过医生检查,大少爷不久便能出院了。

    回到董公馆过后,他便不能像在医院里这样无所顾忌地教她识字了。

    他用笠翁对韵教她。起先她都兴味盎然,觉得句子既上口又有意思。然而最近几天,她读得越来越慢,错误也犯得越来越多,最后竟然拿书盖着脸哭起来了。

    董瑜察觉到她的异样,盖上笔帽,问她:“怎么了?”

    就这几天里他也感觉到她的心神不宁,不如从前能够全神贯注。

    其实不用她回答他也知道缘故。虽然不如她那样强烈,他也感到有些淡淡的可惜,觉得一件有意义的事就要半途而废了。

    东香把脸藏在书背后,呜呜咽咽地哭着。她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住院的日子里大少爷教会她认了好些字,难道她不应该感激他吗?

    董瑜从没遇到过女孩子哭。他脑海里一片空白,慢慢伸出手去,轻轻拽了一下她的袖子。

    原本他是想叫她不要再哭了,不料她感觉到他手指的触感,眼泪更像是放弃思索了一般,簌簌地往下砸。

    “没事的,没事的。”他低声安慰道,从床头找出他的手帕塞到她手里。

    东香恨自己不争气。她怎么能在大少爷面前这样没出息地嚎啕大哭,而且还这样无缘无故?她攥住那卷轻而薄的织物,抽泣之间不忘了叮嘱大少爷:“少爷你……转过去。”

    董瑜愣了一下,说:“好,我转过去。”

    他背过身去,听见细微的抽鼻子的声音。她应该是把书放下来用手帕揩了揩脸。

    等到他转回身去时,她脸上已经擦得清清爽爽,只是两眼肿成了桃子,瞳仁比平时黑亮。

    “少爷,我真丢脸。”

    他并没觉得她不能在他面前哭,摇头道:“都没事的。”

    这时门边突然传来叩门声,颇有意味的,轻轻一两下。

    他们双双转向门边。那洋看护妇正抱着双臂倚在门框上,脸上一副莫名有兴味的表情。

    董瑜有点尴尬,他们刚才并没有做什么越距的事情。只是这洋看护妇的眼神里,倒好似莫名其妙写满了男盗女娼。

    他坐起身来,感到有必要向她解释。看护妇却款款向他床边走来,嗓音里也带了些拐弯:“董先生,明天你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

    她说的英文。他点了点头,也用英文回答:“是的,我已经听说了。”

    又向她介绍坐在一旁的东香:“这是密斯傅,她在我的家里工作。”

    洋看护妇的目光在东香身上逡巡几个来回,大概她脑子里存满了东方那些神秘传奇与戏文,从第一眼就早已笃定了他们之间并不单纯。

    他察觉到什么,清了清嗓子问:“还有别的事吗?”

    看护妇摇了摇头:“没有别的事了,记得定期复查。”

    说完便一回身,摇摇摆摆地走出了门。

    东香的目光紧张地在他和那看护妇之间来回。他发现她对不懂的事物总是特别敬畏,不管是字,还是洋文,这些时候她也显得尤其胆小。

    他对她解释说:“没什么,她通知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东香点了点头,声音胆怯道:“少爷……你的手帕。”

    董瑜这才瞥了一眼她手里那团雪白织物,摇头笑道:“哦,这不要紧。请你放心,这绝不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之类的。”

    本来他想说个笑话,可她在他面前好像很难放下畏惧,舒心地笑出声来。

    既然她在他面前丢了这样大的一个脸,也就有了如坐针毡之感,不好再多耽搁。

    东香起身对他说:“少爷,明天我和刘叔过来帮你收拾行李。”

    他也不好多留她,只说:“好,麻烦你们。”

    她从藤椅上拿起那本书,又用袖子擦了擦被泪水沾湿的那两页,胡乱合上,便卷起书向他告辞。

    *

    一回到董公馆,她便发现门口停了辆陌生的车,漆黑锃亮,比董家的车更为阔气。

    这可是新鲜事。莫非是尤家老爷来了?东香胡思乱想。

    兴许是尤老爷看不下去,决定亲自登门给尤小姐的亲事来一个了断。除此之外,也很难想象城里哪一户人家会有这样的汽车。

    她踏进门,门口老刘却没了踪影。

    董公馆里的空气明显有了变动。也许是尤老爷和他们自家老爷在客厅里吵起来了,府里的下人都偷偷跑去听墙角了。

    好奇心被骤然勾起,她顾不上放东西,握着书卷偷偷往客厅走去。

    她越往近前,交谈声便越来越清楚,然而听起来却像是……笑声?

    她有点心惊,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耳朵出了毛病。

    真是笑声。

    她的脸附在雕花的窗棂上,往里直直望进去。透着白蒙蒙的窗纸,她看不见里头的人影,只听见了笑声。

    而且是年轻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她越发觉得古怪起来。若非是……尤小姐?可难道尤小姐会对毁了她亲事的二少爷咯咯笑个不停?

    里头的人影似乎突然站了起来,回头看着董老爷和太太。

    她听见里面的人说:“我得走了,伯父,伯母。谢谢你们的盛情款待。今天我很快活。”

    东香虽然一直听说尤小姐的名字,却从没见过她的真人。难道佣人们口中那纸糊人一般的尤小姐,便是刚才那笑声的主人?

    她真觉得有些迷惑了。

    像是为了回答她的迷惑,只听见门响了几声,老刘从里头探出身来,领出一个淡青色的身影。

    还真是一位年轻小姐,很年轻。东香只来得及看得见她那一头浓密的鬈发,在秀挺的背后一跳一跳的。

    那位小姐踏着高跟的白皮鞋,昂着头快步出了门,飘拂的洋装裙摆追不上她的人。老刘一个劲地缩着脖子往前跑,赶在前头给她开了门。

    客厅门口,董老爷和董太太并肩站着,远远招呼:“下次再来做客。”

    那小姐似乎点了个头,一溜烟钻进车里。漆黑的汽车轰鸣起来,载着她远去了。

    听见车声远去,董老爷从客厅里出来,太太搀着他的胳膊。他近来也康复得快,不仅可以见客,还在矿上去晃了一圈。

    东香连忙闪进柱子后面。她听见夜空下老爷的声音说:“她倒像是个好人家的小姐,待人接物的做派叫人看了真喜欢。”

    老爷极少背后夸人,尤其是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东香的手指紧紧攥住立柱,她又听见太太接道:“那可不是。听说这位可是沈督察的千金,跟大少爷同班。真不知道哪阵风把她吹了来了。”

    东香愣住了。沈督察的女儿,她从前听大少爷说起过一两次,可也只是一两次而已。

    老爷叹息说:“你别看那个闷冬瓜不声不响的,人家女同学追他都追到家里来了,还是那样一个有身份的小姐。”

    她听见太太酸酸地笑了一声。二少爷要被退亲的这个关头,大少爷又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千金同窗,显然使她受了些刺激。

    太太说:“人家还在医院里躺着呢,追求人家也追求得忒急了点。不过人家是沈小姐嘛,再怎么任性也只任由人家的喜欢。”

    东香的整个心仿佛全被这个名字占据了。接下去太太又酸溜溜地讲了一大串,她却像是突然都听不懂了般。

    半晌,她才想起来要回屋去放东西。

    手上的书卷不知何时已被她卷成了一个小小的锥,再松开手,书也已经变得向内翘起,再也恢复不了平整。

    沈小姐。恐惧突然攫住了她的心,沈督察的女儿。

    沈小姐在追求大少爷。

    庭院里那一瞥又浮现在她眼前。那样精致的洋装,蓬松美丽的鬈发,雪白皮鞋敲在地上得得作响,仿佛一种西洋音乐。

    沈小姐是大少爷的同班同学。她木然地想。

    医院里大少爷那低沉嗓音说英文的模样,也在她心里激起了类似的涟漪。“天仙配”,沈小姐是下凡的七仙女,大少爷是那英俊的董永,那么她是什么?

    她是那故事里压根不存在的丫鬟。

    佣人房里,陆陆续续又回来了些人。她听见背后有珍珠的声音,参杂在热切的议论里:“……那模样,跟个瓷娃娃似的。要跟大少爷站在一起,倒真是一双璧人。”

    东香趴在桌上,把头埋进手臂里。似乎佣人里有的突然想起有过她与大少爷的传闻,议论声逐渐歇息了,仿佛要出了屋换个地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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