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刚才撞门那一下着实弄出了好大的声响。连院子那头的婆子们也都丢下牌,往这边望过来。

    东香毫不在意,脸上仍然带着那抹淡淡的笑意。

    从前有人说她长了一副观音面,只可惜是带了土腥味的观音。如今她这副表情,仿佛正是应证了那人所说的话。

    她又使劲拽了一下门闩。“出来。”

    整个木门像被推了一把似的瑟瑟发抖起来,嗡嗡的声响显然把屋里的人都镇住了。没人料到她会发这样大的火。

    过了好久,里面也没传出回答声。

    东香在原地叉着腰等着,在她背后,原先看热闹的婆子们都迟疑地,一步一步地围上来。

    “姑娘,算了算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东香微笑地转过头去,脸上的笑像灯笼上勾勒的画,异常骇人。

    屋里的和屋外的,没有一个不想狠狠落井下石推她一把。

    “不是多大的事,怎么你们背后嚼舌根的时候说得好像天大的事一样?”

    婆子们面面相觑。

    不知是哪一个的眼神里先透出些异样,转瞬之间,一股莫名的共识在她们之间传递开来。

    她们这么多人,凭什么怕一个落单的丫鬟?纵然她发了火。

    “谁让你听了?我们又不是说给你听。”

    “连我们打牌说什么也要管,你算哪门子的主子?”

    “要不是你瘌□□想吃天鹅肉,不知好歹勾引大少爷,我们怎么会来说你?又不是闲的。”

    她们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团团围上来。

    东香先前抓着门闩,后来渐渐撒开手往后退去。

    数落的口水溅到她面孔上,她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一下。

    她的鼻翼紧着,一下一下地翕张。她听到有人说:“长了这一副骚样,果然就不老实。看你脸红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怎么你了。”

    “本身就是个狐狸精的命嘛。”

    前些日子金嫂子明里暗里替她包庇,婆子们心中早有不服,积攒下的那股怨气如今便干脆痛快淋漓地释放出来。

    又有婆子指着她笑道:“还哭,她还有脸哭。”

    顿时婆子们笑得跟什么似的,一张张干瘪的脸上开出了花一般的笑容。

    天阴沉沉的,黄云压在高墙上,刚才出来一会儿的太阳又懒洋洋地躲回去了。

    东香把嘴唇咬得泛白,眼里冒出火一般的怒意。婆子们笑嘻嘻的面孔朝她逼过来,仿佛都变成了地府里龇牙咧嘴的鬼,恐怖里泛着滑稽。

    她被逼得往后一步一步退,直到背抵在墙上。

    婆子们还要逼上前来,她还想往后缩,直到那窗棂被撞得响了咣当一声。

    眼看着事情就要无法收场,门廊上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个个的跑哪去了,衣服都洗完了?”

    顷刻之间,婆子们都像丢了魂一般掉过头去。

    东香也转过头,只见金嫂子站在门边,朝那洗衣的木盆轻轻踢了一脚。

    她声音仍旧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婆子们又含着恨觑了东香一眼,却还是慢慢地,不情愿地从她身边退开,转身走回门廊上去。

    只留下她一个人背抵着墙,手指扣着窗棂,好久不能动弹。

    金嫂子在门廊上对婆子们说了句什么,说得婆子们全低下头去。她叫婆子们把牌都收了起来,然后又走下门来,在院子里转了一转,突然手指指着东香说:“你过来。”

    东香低下头,把打转的眼泪都憋在眼眶里,终于还是忍不住掉了一滴眼泪。

    在婆子们冷漠的目光里,她跟着金嫂子出了后院的门,走到回廊上,进了金嫂子的屋。

    金嫂子一进门就坐下,下巴指指门:“把门关上。”

    东香走过去关上门,手停在门闩上,眼泪突然断了线般往下砸。

    金嫂子目光里没了往日的和蔼,脸色如寒冰一般,一努嘴对她说:“过来。”

    东香低着头走到她跟前。金嫂子上下看了她一回,没说话。

    “我对不住您。”

    金嫂子冷冰冰地看着她,半晌,才开了口:“你实在太不懂事。”

    东香的眼泪又往下落。刚才婆子们怎样骂她,她心里都不觉得痛,只有金嫂子一句失望的话,就能让她心里痛得跟刀搅似的。

    金嫂子冷冷地打量着她那副痛哭的模样,又过了半晌,东香逐渐收住了抽泣,金嫂子又说:“把脸擦干净。”

    东香赶紧慌慌忙忙掏出手帕,盖在脸上来回擦了擦。

    金嫂子半眯着眼,看着她通红的脸,说:“真没出息。”

    慢悠悠轻飘飘一句话,好似有万钧重。金嫂子一向待她和蔼,还是头一回这样跟她说话。

    自从在金嫂子面前撇清跟大少爷的关系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在金嫂子心目里已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

    屋里阴沉沉的,又关了门,只有桌前点了根蜡烛。

    平日夜里金嫂子就借着这个光,悄悄把禄进的信拿出来一遍又一边地读,谋划着将来禄进成了家,庄子上该打理成什么光景。

    金嫂子打量着她那哭肿的脸,一片狼藉。

    大少爷的事她昨儿就听说了,那官家小姐她也见过了,的确是个玉一般的人儿,骄傲得怪惹人爱的。

    她在董公馆干了这么多年,早就明白佣人们与主子的世界不是同一个。虽然说起来也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有些事情压根不会产生交集。

    先前那么多佣人在她耳边吹风,她早就对东香起了疑心。只是毕竟是她从小看大的人,自然地认定是婆子们乱嚼舌根,实在不愿相信她怀着这种心思。

    现在看来,倒是东香实在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其实之前的蛛丝马迹也很多,比如旁人一提到大少爷,她就脸红得跟什么似的。只是金嫂子一直不愿往那方向想。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发现得还算及时,这姑娘与大少爷大概还没来得及干出什么擦枪走火的事来。

    就可怜了禄进。那次回去后就写信来慷慨激昂地告诉她,他这一辈子非东香不娶。金嫂子心里一片灰暗,这小子!他实在没有识人的眼光,也重蹈了他娘的覆辙。

    不过禄进是她唯一的儿子,什么宝贝都及不上他一根毫毛。为了让他娶到称心如意的媳妇,金嫂子什么事也做得出来。

    金嫂子又冷冰冰地开口问她:“董家的规矩,你是知道的。要是把这事给告诉了老爷太太,你都留不到明天早晨。”

    几年前有个经常跟二少爷调笑的年长些的丫鬟,名叫玲珑,被太太知道了以后,当下就叫人收拾了东西把她撵出了董公馆。自那以后,府里的丫鬟遇到二少爷就下意识地躲着走,他硬要贴上来开玩笑,也都跟见了鬼一般地避开。

    东香说:“金嫂子……我,我明白的。”

    金嫂子说:“你明白什么明白?在公馆里好好的体面的事不做,非得给赶到街上当叫花子?你又没有爹娘,要有娘家那还是个依靠,你被赶出去了打算怎么过活?到大世界里去卖唱吗?”

    一连串的提问向东香打过来,她羞愧地低下头。自她有记忆起就在董公馆里做事,要是被赶出去了,谋生也真就成了问题。

    “我……我可以到别的人家去帮佣。”

    金嫂子这回真生气了。真是个榆木脑袋,难道这丫头还真痴心到非大少爷不可了?“大少爷是天上飞的凤凰,你是地下跑的蚂蚱,你还不明白?你要给人家做妾,人家都要嫌弃你出身。”

    她越说越生气,禄进将来要是娶个这样的媳妇,那还能一心一意待他好吗?

    “你从小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怎么偏偏在这事上这样想不开?好好的正牌太太你不当,非得上赶着给人家做小?我从小怎么教你的,做人怎么能这样自甘低贱?”

    金嫂子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不过看看东香那副泪眼迷离的样子,显然还没回过神来。“该说的我也说了,该怎么办你自己想吧!你若还要不悔改,我也当没你这个人了。”

    东香愣愣地站在原地,金嫂子刚才说她没爹没娘,她从小在董公馆里一直把金嫂子当作自己的娘来看待。这样跟她翻脸还是头一回。

    一想到金嫂子要跟她决裂,她简直像树离了根,半个魂儿都要被牵扯走了。

    难道金嫂子跟她说过的她自己私下没想过么?想过,只是那爱慕大少爷的心一涌上来,多么苦的滋味也尝不到了。

    她也觉得自己该骂,越想越懊悔,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金嫂子这样帮她,她还痴心妄想着大少爷。

    只是大少爷实在待她太好了!那样的温柔在她过去十八年人生里从没有过。

    她开口,低声带着哭腔说:“金嫂子,我都想明白了,我错了。往后我再也不这样了。”

    董公馆的丫鬟里最朴质的就要数她,金嫂子跟儿子相隔百里,无聊时也常把东香看作自己的半个女儿。只要她一松口,在金嫂子眼里就又变得什么都可原谅了。这样一个铁面无私的人,却被这将来的儿媳妇拿捏得死死的。

    金嫂子叹口气说:“想明白,就好。现在你回头,也还来得及。这回我再帮你一次,往后你要再出什么乱子,那些婆子的嘴也就不是我能堵住的了。”

    语气又和蔼起来,东香瞬时感到自己获得了赦免,整个太阳的光又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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