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想必大少爷在大学里也时常会说英文吧。她想起刚才领路的看护妇,不知名的艳羡从心底油然而生。

    “大少爷会的东西真多。”

    他没料到她会突然这样夸一句,羞涩地摇了摇头:“我是废人了。”

    董瑜会的东西的确很多。还在家塾时他就是董家的读书种子,一路升学,从来都名列前茅。英文,法文,天文地理,头头是道。

    董老爷是做生意起家,自己虽然也敬重读书人,但大少爷读的书太多了,他反而有点忌讳。

    她又想不出话来说了,只好转过身去,继续打量着四周的陈设。病房布置得很简单,白茫茫一片,除了几张床就是一扇窗户,遮光的帘子没拉上。

    他留意到她的目光,便解说道:“这屋里原先有三个人,其中一个出院了,还有一个被接回家去了,所以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住。”

    东香不知道医院里的病房也要分等次。对于这样的多人病房,干净整洁已是苛刻要求。她只知大少爷住得很苦,眼泪又要下来了:“少爷受苦了。”

    董瑜倒似乎并没有觉得,他眼里泛出笑意,从善如流地说:“我并不觉得苦。医院里,医生每天都会来打针,让我吃药,似乎感觉是好转了些。”

    比起先前在家时那高医生,医院里的日子至少令他感觉有些盼头。

    这话提醒了东香:“少爷,医生有没有说要过几天才能出院?”

    她轻快的尾音还停留在空气里。董瑜默然。

    这里的医生诊断时并不避讳病人,入院时他也没有家属在旁陪同,除了老刘。检查的结果,他自己心里如明镜般通彻。

    他敷衍道:“应该过不了几日便能出院了……对了,父亲好些了吗?”

    大少爷还没住进来几天,董老爷就办了离院手续,只回家换了套衣裳,便风风火火地往矿上去了。

    东香挺直胸脯答道:“老爷早就出院了,医生让小心看护着,可老爷总像急得很的样子,说矿上离了他一天也不得。太太还觉得好笑呢,矿上离了他几天不也还转得好好的么!”

    他懒洋洋地说:“爹爱他的生意,就像爱孩子一样。”一出口他又觉得不妥帖,可是也无法收回了。

    他又想起二少爷,却觉得没什么好问的。如今那桩婚事必定是狼狈不堪,估计太太得气得砸盘子摔碗了。可他没有落井下石的心思,虽然他和这个所谓的二弟并不怎么要好。

    一阵沉默,董瑜突然看向窗外,自言自语说:“天快黑了,你得回去了。”

    来的路上找路费了太多时间,她望着玻璃窗,果然阴蒙蒙的天色,将近傍晚了。

    她在心里恨了恨自己,也只有叹口气:“那,少爷回头见。”

    正提起篮子推开门,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东香,往后你也能来看我吗?”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住,拧了一拧。

    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她假装用快乐的语气答道:“能啊,可是再过几天大少爷也能出院了,也用不着我跑来跑去了。”

    背后却没有传来回答。

    *

    城里四季界限模糊,不比乡下有春耕秋收。只有庭院里堆积的落叶和愈来愈厚的衣裳,提醒着秋日已经过去。

    东香从医院里回来,见到金嫂子倚在回廊边手里拿着张信纸,低头默默出神。

    她一下子便明白了,那是金嫂子乡下的儿子写来的。他每次来信,金嫂子都会翻来覆去读上好几天。

    一见到她来,金嫂子把信纸折成两折,抬头笑道:“庄子上来信了,今年收成还挺好。”

    东香自幼被卖到董公馆,但她很喜欢听别人讲起乡下,仿佛是另一个无拘无束的自由世界,也是她未曾谋面的故乡。她哦了声说:“秋收了,乡下一定忙的很吧。”

    金嫂子是地道农妇出身,知道她对庄稼活一窍不通,宽容地笑笑:“今年多雇了一个同村里的人,光靠他们自己当然是忙不过来的。”

    当了这么多年董府管家,金嫂子到底攒下了多少梯己,也只有她自己知晓。

    平日里她不出去听戏,从不买各种零嘴和小玩意,日子过得很省。东香知道,金嫂子是在为儿子将来娶媳妇存钱。

    她那个儿子似乎上董公馆来过一次,高高大大的个子,黑黝黝的面庞,说话很直爽。

    于是她坐下来,靠在金嫂子旁边说:“禄进哥今年几岁了,也该娶媳妇了吧?”

    金嫂子有点意外地瞧了她一眼,嘴里喃喃道:“哎,可不是么。今年都快满二十了。”

    也许是她还待字闺中的缘故,金嫂子似乎觉得与她聊起这个很不好意思似的,下意识往旁挪了挪。

    东香说:“真快啊,上次见到禄进哥,他还送了我一头打到的野兔子呢。”

    这话仿佛让金嫂子回到了那一天。

    那天,她在董家做牛做马养育大的儿子,人高马大的,在一个飘着鹅毛雪的冬天,敲开了董公馆的门。

    他的脸黝黑,牙齿雪白,跟府里谁说话都是那样热情,又和气。府里的下人无论是谁,都仰起脸跟他说话,没有不对他客客气气的。

    二十年以来,她从没有一个时候比那时更感觉到当一个母亲的痛快。

    金嫂子还记得,那天禄进肩上扛着一头灰色杂毛的野兔子,咧开嘴,把那死去的动物交给齐他肩高的东香。

    她脸上冻得通红,俏皮地微笑着,轻声呢喃一句什么。金嫂子站在墙根下,太远了没听清,仿佛是:“冬天了都有傻兔子出来。”

    雪地里那一幕,看得金嫂子的心仿佛一口封冻的井,在凿动下慢慢地苏醒过来了。

    金嫂子回过神来,把信纸推到东香手里,声口既亲切又大方:“禄进还在信里问起你来呢,他说你喜欢兔子,他哪天还要再上来跑一趟。”

    东香接过信纸,在金嫂子的注视下展开,匆匆扫了几眼,又放下了。刚才医院里的屈辱感又兜上心头,她声音低弱地说道:“金嫂子,我……我不识字。”

    作为府里的管家,金嫂子或多或少能够识文断字。她也实在疏忽,东香这样一个水葱般机灵的姑娘,万万也没料到她是不认识字的。

    金嫂子愣了愣,要掌管一大家子的主妇,若是不识得字,免不了会被人骗。好在这不是什么大事,学就是了。

    她柔声说道:“怎会呢?不应该呀。改天我教你吧。”

    东香低下头去,金嫂子以为她是又犯害羞,便自作主张拿过信纸来,指着其中两个字说道:“这是你的名,东香,认不认得?接下去是‘安好’,他问你是不是平安,这你认得吗?”

    东香越发低下头去,旁边金嫂子教得起了劲,又指点着落款处说:“你瞧这末尾,这是他的名,禄进。记得了么?禄进。也不是那么难认的。”

    东香突然站起身来,垂头嗫嚅道:“金嫂子,我……我得回屋去。”

    刚才她在外头绕了一大圈路,如释重负般回来,这下子腿脚便感觉酸麻起来了,眼皮子发沉,人也有点犯困。

    金嫂子注视着她背影,似乎的确有些摇晃,也不好拦她,语声里带了些不舍:“那……那你去躺会吧。”

    眼看东香转进里屋,她心里还在琢磨,刚才是不是在外头受了风,有点头痛,应当去给煮些祛风寒的药来吃,不然以后上了年纪也会发作的。

    说来也真好笑,东香还没给禄进当媳妇,金嫂子就已经开始为结婚以后的日子发愁了。

    金嫂子仔仔细细地将信纸叠好,预备放进她装金子的小匣子里。她想:以后还是得多敲打敲打东香才好,不然姑娘家一味的羞涩,起初还能觉得可爱,后来太多了只会坏事。

    *

    二少爷与尤小姐的秘密约会最终铩羽而归,只得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老刘在后面提着褂子一路小跑紧跟,董琦连饭也不吃,大步迈回卧房砰地一声锁上了门,只留老刘在外头苦苦敲门。

    他一生中还从没有过这样郁闷的事。为了讨爹娘开心,他使出浑身解数向那个绢人般的尤小姐示好,却只落得句“董少爷,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好了”。

    当这句话从她那嘴唇中说出时,他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他抬起头望着她,那张纸糊般小巧玲珑的面孔,神色像古画上的仕女。要是在学校里,若她是一个寻常的女同学,他压根不会看她一眼。

    他强压住内心波澜,开口道:“尤小姐——”

    他们初次见面时便彼此称呼“董少爷”“尤小姐”,其实他早知道她的名字,只是懒得敷衍她。他断没想到他们之间从此便止步于“尤小姐“”董少爷”。

    他深吸一口气:“芳音——”对面带来的女伴立刻瞪圆了眼,他吓得连忙改口:“尤小姐,我恐怕最近的一些传闻也许会使你对我有偏见,然而我想请你相信,我并不是别人口中的那样一个人,我的人品究竟如何,日久才能见人心。”

    旁边的女伴轻轻摇了一下尤小姐的胳膊,良久,他终于听到一个细声细气的嗓音说道:“董少爷,你说的我也都细想过了,可我还是认为我们不要在一起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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