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老刘的脸笑得皱开了,他说:“正是正是。唉,我听着像,倒也记不住。”

    东香从书桌上拿起一本书,翻了翻,自言自语道:“那估计便是这本了。前几天大少爷一直捧着这本看,我倒把模样给记下来了。”

    原来大少爷住院前几天,院里的桂花将要凋谢了。东香穿过回廊进屋,大少爷正坐在床上捧着本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她一进门来,他便轻轻耸着鼻翼问她:“你身上用了香么?”

    她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脸默默红了起来,不动声色地说道:“大约是廊上的桂花吧。”

    公馆里原只有太太喜欢喷香水,丫鬟们别说用香,连洗澡的机会都得珍惜。只是那天二少爷打泼太太屋里的香水,她去收拣,衣服上便沾染了香味,害得她好几天得躲着太太走。

    大少爷又嗅了嗅,微笑道:“桂花是这样香法么?我好几天没到廊上去,竟然有些忘了。”

    她不想被大少爷看破,连带着耳朵根也红了。只一口咬定说:“也许是桂花要谢了,香的与平时不同。”

    一阵沉默。随后大少爷用羽毛般的声音说:“竟然要谢了么?”

    接下来东香也不敢说话了,因为这让大少爷想起他已经卧床很久了。

    她在廊上为他折了一点桂花,他把它们洒在了书页里,说:“这样就不用担心忘了桂花的味道了。”这话听了让她心里没来由很难过。

    大少爷平日里很爱读书,在圣约翰念书时他还是文学社的一分子。他告诉东香,在大学的宿舍里他每天早上起来都会背诵一首十四行诗。

    东香想起从前董家还有家塾时,那位每天早晨起来必定拖着步子拉长嗓子吟哦的老夫子,实在想象不出来大少爷背诗是怎样一副光景。

    那天大少爷捧着书的硬脊靠在枕上,一页一页翻着。

    东香没有事情可做,正准备告退,他突然告诉她,这个诗人的名字很有趣。

    她问他叫什么,他微笑着说了一遍。听完她也笑了,觉得洋人的名字怎么会这样怪头怪脑,又很拗口。她请他再说一遍,结果她自己也记住了。

    莎士比亚。

    东香打量着书的封面,一个念头突然闯进脑海。她信口问道:“刘叔,近来忙吗?”

    老刘叹了口气:“唉,忙呀!太太叫我跟着二少爷,不叫二少爷乱跑。最近几天二少爷都出去找那尤小姐,每次我都得跟着。这不待会儿又要开着车子出去了。”

    天时地利人和,老天也站在她这边。

    她捧着书,用波澜不惊的音调说:“要不,我帮您上医院一趟,把书交给大少爷。”

    老刘脸上的笑容冻结了,眼神里透出股探询意味。她知道公馆里那些关于她和大少爷的传言,金嫂子用自己的威望好容易给压下去了。

    他犹豫了,嘴里嘟囔道:“唉,姑娘,你能行吗?”

    “刘叔,你放心吧,我识得路的。”

    老刘又打量了她一眼,半晌,他终于松口说:“那也成。这儿还有一篮子瓜果,也请姑娘一并带给大少爷了。见到大少爷,就说我问他好。”

    东香的心砰砰跳起来:“好,谢谢刘叔。”

    大少爷住的医院她从没去过,只听府里人说过模糊知道方位,具体的路却不清楚。好在东西要得不急,城里也没几条街道。

    她一路走一路问人家,跌跌撞撞,总算抱着篮子摸到了医院门口。

    医院是座气派的灰砖房子,头顶有红十字会标识。她仔细认了认门牌上的字眼,虽不认得,却料想应该没错。

    一进门去,东香便有些发憷。她没料到路上走着的全是些外国尼姑,包着白头巾,系着围裙。

    幸好她们也并不搭理她,自顾自用洋话交谈着,脚步匆匆地掠过。

    整个医院内部飘荡着一股清洁被单的气味。到处是低声交谈,却给人感觉静得出奇。

    东香抱着篮子在里面四处窜,惶惶地四处张望,看护们步履匆匆,轻捷地在走廊上穿行。她好不容易找到一副白头巾下包着中国脸。

    她迎上去问:“你好,董家的大少爷是在这儿住吗?”

    看护手里抱着一摞煮过的毛巾,皱着眉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连忙答道:“他叫董瑜。”

    看护摇摇头:“没记得有这个人。你到问诊台去问问,他们有名册。”

    东香盯着那看护急匆匆消失在转角,心里也越发焦急。

    医院里挂着个巨大的圆钟,突然敲起来,咚,咚。铁面无私的金属声响在医院大堂里回荡,一声又一声。

    她额角有点冒汗,只有鼓起勇气,走到看护所指的问诊台前,有礼有节地问道:“你好,请问董瑜是住在哪间病房?”

    问诊台后坐着两个包头巾的看护,其中一个竟是洋人,绿绿的瞳仁,高高的鼻子,一绺栗色鬈发从头巾下钻出来。

    她们相视一眼。洋看护一页一页地翻动着名册,终于用铅笔点着其中一列,慢悠悠地用生疏的中文说道:“你走错了,他不住在这里。”

    东香紧抱着竹篮的手指也有点微微沁出汗,她低声问道:“是么?那他住在哪里呢?”

    旁边坐着的那个中国看护像是看不下去,好心指路道:“你找的那个董瑜是肺病病人,住在南楼。”

    东香哦了一声,连忙问:“南楼在哪里呢?”

    两个看护又相视笑了笑,其中一个慢吞吞地说:“你要绕远路了。南楼是从南门那边进的,不晓得吗?你走错门了。”

    南门,北门。东香脑中唯一对建筑的概念是董公馆,她从没有看过一张地图。

    她呆在原地,皱起眉头笑道:“看护小姐,请你帮帮我,我不知道南门应该怎样走。”

    洋看护瞥了一眼中国看护,仿佛思想斗争一番,叹了口气,放下手里正在织的围巾:“跟我来罢。”便带着她走了出去。

    她只知道城里有个洋医院,却不知道里面竟是这样一副洞天。

    洋看护走在前,她跟在后面,周围陌生的人和景物看得她头皮发麻。

    嫩绿的草坪修剪成方块,路都铺上了鹅卵石,井严地从草坪中穿过。这还是她的鞋第一次踏上这样的园林。

    道路旁的长椅上坐着穿洋装的人,说的却是中国话,传到耳朵里轻轻慢慢的,仿佛听不懂似的。草坪上还有小狗在跑跳着,看护带着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小孩坐在草坪上,小孩怀里抱着洋囡囡。

    偶尔有医生从面前走过,洋看护嘟囔了几句洋话,那白胡子的老头突然笑起来,笑声简直如响雷一般,又压低嗓音说了些什么,惹得洋看护也爆发出一阵笑声。

    她跟在后面,一头雾水,双臂紧紧箍着果篮,头埋得很低很低。

    从前董公馆便是她的整个天地,出了府便是替人办事,在街道上急匆匆地走着,唯恐误了时候。至于街边的商铺,电车,她连一眼都没有仔细瞧过,心里清楚那不是属于她的世界。

    洋看护领着她穿过树林,到了一座白砖的楼房前,回头对她说:“这就是南楼。”

    东香脸上再次露出为难的表情,低声道:“麻烦你将我带到董瑜的病房里。”

    洋看护无声地盯了一眼她,目光逐渐下移到她脚上的布鞋,又落回她胸前的两根辫子,仿佛在掂量她有没有进过学堂。良久,她转身推开门,吱呀一声,领着东香穿过走廊。

    两侧熙熙攘攘的话声钻进她的耳朵,病房前坐着的有抱着孩子的妇人,稚嫩的哭声在走廊里回荡着。

    终于到了一间病房前,她探头进去,屋里摆着两排床。洋看护还没发话,便听到大少爷那熟悉的声音:“东香。”

    “少爷。”她惊喜地叫道,抱着篮子快步进屋。

    大少爷半躺在病床上,身上松垮垮穿着病号服,仿佛想支撑着坐起来。

    他转向门边,低声说了一句洋文,大约是感谢的意思。那洋看护嘴角噙起一丝笑意,冲他点点头,扭头消失在走廊上了。

    目送着那身影消失在走廊,他终于靠着床坐起来,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阵,颤抖着声音说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大少爷住院不过几天,相思之情远远没有培养起来,可不知为何她突然红了眼眶:“我……我找人问路来的。”

    他瞥了眼她带来的果篮,又下意识抬手扣上胸前的扣子。在病房里他本来是很随便的,因为同一个房间里的也没人会在意。可她来了,就不一样。

    她的睫毛急剧扑扇,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脸上。他瘦了,不过才住院几天。

    “少爷在医院住得习惯吗?”她问。

    他没有回答,把她手里的果篮接过去,一样一样地翻出来。苹果,梨,最底下压着一本书。

    “你帮老刘跑腿?”他若无其事地说。

    “嗯。刘叔要陪二少爷出门,我正好有空。”

    “你不认识路。辛苦你了。”

    他把书从篮子里拿出来,拍了拍封面上不存在的灰,对她笑了笑说:“正是这一本,多谢。”

    轻飘飘一句话像是一拳打在她麻筋上。她急忙掉转过头去,假装打量四周,什么热乎乎的东西顺着她的脸滑下来,被她很快地抬手抹掉了。

    他翻了几页,又合上书,用闲聊的口气对她说:“你不知道我有多久没说过英文了,正好医院里的看护可以陪我温习温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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