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如果这封信送到了,信封被打开,被读了……他吸了一口气,简直不敢往下想。

    仿佛如梦初醒,他推开椅子,在书桌前坐下来。台灯昏暗的光映出他阴郁的侧影。

    董家还有私塾时,稚嫩的他张着缺了牙的嘴念出“仁”“义”。那时的自己绝对料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做出这种没头没脑的事来。

    窗户外的冷空气掀起窗帘。董瑜的眼里发出冷光,唇边却露出笑意。他对着夜间的冷空气自言自语:“你也没料到会有今天。”

    黑暗里仿佛传来回应。

    人的脚步声。

    他从自言自语中惊醒过来,迅速起身,波澜不惊地推开门,探出头去。

    回廊尽头有个人影。不可能是老爷,不是太太。也不像老刘。

    “东香。”他尽量用欣喜而平和的语气唤道,“你来干什么?”

    刚才他着实被她给吓了一跳。固然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毕竟隔着主仆的身份,但是男女之间应当避嫌。

    这时候用人们想必已经都睡下了,走廊里除了盏昏暗的灯黑洞洞一片。他突然紧张起来:她来的路上没有惊醒什么人罢?

    东香毫无必要地敲门,然后进门。灯光下她一张粉白的面孔越发显得有融融柔光,仿若一朵开得完美的荷花。

    “少爷。”

    固然应该相信她夜里敲开他的门是出于正当的理由。然而他发现,不知何时他开始已经在心里找借口,为她和他自己开脱。

    他又问了一遍,这次脸上也现出了笑意,“你来干什么?”

    东香微笑着看向他。她并不答话,只看向桌上乱糟糟的书和纸,她眼里立刻毫不掩饰地现出了对字的敬畏。

    董瑜默默走到门边,又往门外看了看。

    显然她察觉到什么,于是举起手中的被褥,笑着对他说:“其实也没什么多大的事。我只来问问少爷,近来夜里要不要添床被子。”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她手里抱着的一团被褥。

    他想了想,脸上仍旧若无其事,轻声对她说:“最近夜里是有点冷。那就麻烦你了。”

    东香点点头,将被褥放在床上。

    他于是注视着她绕到床的另一头,将被子抖开,铺平,细细地按平整每一个角。她额前的刘海垂下去,嘴抿得紧紧的,像是在给一个孩子穿好衣裳,替他整整领口。

    他记起学校里先生讲“敬业与乐业”,幽幽地想,东香没准就是这样爱着她用人的事业。

    随即又恍惚起来,他想,若是东香生在寻常人家,有一个弟弟或妹妹,她大约会是个温和的姊姊吧?童年时他总幻想有个姊姊。可是东香比他还要小两岁。

    他的目光出了神,没留意到已经钉在她身上。

    卧房里的气氛显然难受,东香似乎感受到他目光包裹着她,一铺好被子,便急于脱身般对他说:“少爷早些歇息。”

    他对她点头说:“你也晚安。”

    门被轻轻带上。他在床上坐下来,抚摸着被褥,心里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

    太太最终又请那卫先生吃了一顿饭。果真如她所预料,她和老爷没有一个人因为那天的缺席敢对客人出言不逊。饭局结束后,老爷和太太因此在汽车里笑作一团。

    从万国饭店回来,两人钻出汽车进了宅门。太太走在前头,白色的披肩和酒红的旗袍摇摇摆摆的。老爷跟在后头。

    今天她感觉异常年轻。那卫先生的目光在她脸上含蓄地逡巡了好一阵,她知道他心里正在疑惑,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她还不老。那一刻她从他瞳孔倒影里又一遍认识了自己仍旧青春的面容。

    太太走进客厅,漆黑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板上敲出了一段旋律。老爷跟着她,手里拿着帽子。

    她对着虚空曼声呼唤道:“珍珠!二少爷又死到哪里去了?”

    太太贴身的侍女珍珠跟在一旁回答道:“太太,二少爷出门了。”

    太太绕着沙发转一圈,一屁股坐下来:“我难道不知道他出门去了!我是问你他去哪了。”

    珍珠回道:“二少爷出门时没说,好像是与他同学一道……”

    二少爷对于学业并不大上心,在本市的学校里鬼混了几年,又吵嚷着不要升学。老爷和太太并不怎么关心,只想着既然他不进大学,就先定下亲事,反正将来也是承继家业,不必到外面去找事做。

    太太柳眉一扬:“什么同学!我看他又是和那一群什么苏小姐,侯小姐在一起。”

    二少爷功课不在行,却在学校里交了许多朋友,其中自然也有一些女同学。

    太太虽然自诩思想开放,却极其抵触男女同学,因为她觉得女子剪发是不男不女,妖里妖气,就连看到女学生的蓝衫黑裙也会让她撇嘴。

    珍珠没话可说。她知道太太对二少爷是刀子嘴豆腐心。

    老爷也知道太太今天心情奇佳,并没打算与二少爷算账,便在旁打岔道:“他都快成家的人了,难道还会和女同学一同出去?就算他没有分寸,那群女学生顾及自己名声,也肯定不愿意的。”

    董家二少爷要娶尤家大小姐的消息在小城里长了翅膀般飞传,太太一听也觉得在理,心不由得宽了下来,便没再提起这事。

    然而,董家二少爷的确是与一帮男女同学一同出去。

    他们约在城东一家咖啡馆碰面,在此之前董琦还陪同一个女学生逛街。

    这女学生正是董太太口中的苏小姐,名叫苏韵,剪了太太最恨的短发,蓝衫黑裙。

    董琦陪着苏韵在街上一家一家地逛过去,路人的目光频频扫来。

    倒也难怪,两人并肩走在一起,董琦又穿了身时髦的花格西服,简直很难不让人以为是哪个大宅门的少爷少奶奶。

    苏韵小巧的面庞露出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她扭头对董琦说:“别挨这么近!路上的人都在看笑话了。”

    身为本城有名商户人家的少爷,再配上通身洋气时髦的穿着,他这样吊儿郎当地同一个女学生走在街上实在是很触目。

    董琦笑道:“怎么?你嫌丢人了?”

    苏韵扬眉说:“嫌丢人的才不是我呢,回去那位密斯尤又要和你闹脾气了。”

    眼下城里有头脸的人家都送子女去教会学校念书,以争取报考大学或者出洋。然而尤家抱守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宗旨,小姐们几乎都只在家塾里识过几个字,仍是旧式闺秀的样板。

    董琦呵了一声说:“就她?她才不敢。你知道那些古书里是怎么教的,结婚之前见一面都不合规矩。我看她怕我躲我都还来不及。”

    不过话说回来,上回他的确是鼓起勇气,偷偷约她出来见了一面。这尤小姐比他想象中还呆,跟个木头人似的,他对她说三句,她未必能答出一句。

    苏韵莞尔一笑,却加快脚步,走到他前面去了。

    旁边这家店橱窗仿照西洋样式,堆满了棉花做的雪,雪堆里捧着一个红绿相间的礼物盒。她在这面橱窗前站定,脸紧紧贴着玻璃,往里瞧着。

    董琦从后面追上来:“想要?是什么?”

    苏韵说:“想要的话,你买给我?”

    董琦顿了一顿,说:“买不得。怕到时候被说成是定情信物。”

    眼看着商店售货员就要出门迎客,他忙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她猛然把他的手挣开,在裙子上轻轻擦了两下。董琦看在眼里,轻声道:“怎么啦?你嫌脏?”

    她扬起下巴,不答话,只是冷冷地向他一笑。董琦愣了一愣,又要凑上来问个究竟,不料她却突然转身,沿街跑下去。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打打闹闹进了咖啡馆。门边那桌坐着几个男学生,都是望眼欲穿的模样,他们正等待着为董琦举办“单身汉聚会”。

    *

    虽然现在提倡新文化,婚嫁并没有长幼次序的说法,不过二少爷的亲事抢先一步定下,大少爷的却眼看着遥遥无期,不免会落人闲话。何况二少爷是新太太所出的。

    吃完晚饭,董老爷靠在沙发上袒着肚子,捶着大腿消食。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像是想以不经意的方式提出来:“瑜哥儿的婚事,你有没有留心过合适的人?”

    太太仍旧沉浸在好心情中,老爷的话并没有经耳朵过脑。她一边对着镜子卸下翡翠耳环,一边随口道:“他那学校不是男女同学吗?问他自己好了。”

    老爷讷讷道:“那,我当老子的,总不好直接问他吧?”

    太太说:“你当老子的不张口,我当后妈的就好开口了吗?”

    越说越不对劲。

    虽然老爷也怀疑太太对大少爷的事情都很冷淡,但他不忍也不愿戳穿。老爷小心翼翼说:“我之前听珍珠说他有个相好的女同学,姓沈,不知是不是真的?”

    其实太太曾听人提起过,从别家太太的嘴里听到过她的来历。她甚至记得那名字。

    但她只是漠不关心地说道:“哦,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吧,不过后来他不是又跟她闹掰了吗?”

    董府里的下人都仿佛知晓其中内情。甚至还有人传说是大少爷跟那沈姓女同学分了手,一蹶不振,才突然病倒。

    不过老爷显然并不热衷于大少爷的婚事,毕竟这一团乱麻也不必在此时理清。而且,他对大少爷的父爱也绝不可能比对二少爷多。

    他说:“他们青年人,恋爱分分合合的也很正常,又不急于一时,日后再说罢。”

    这就算是给对大少爷婚事讨论画上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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