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所谓单身汉派对,便是从西洋移植过来的一种风俗,是为了即将结婚的男子举办,意为踏入爱情坟墓前最后一夜疯狂。

    董琦的单身汉派对在城东的咖啡馆举办,滴酒不沾,远称不上疯狂,然而光是座上那位女宾苏小姐,便足以令董家父母听闻后大跌眼镜。

    可想而知,当二少爷身上氤氲着咖啡豆香气回到家中,老爷太太是如何雷霆震怒,尤其是在他对沙发上的父母不以为然地说出“没有别的什么人,全是同学,只有一位女同学”后。

    与尤家的婚事本就在城里人家中被指为高攀。董家作为所谓暴发户,提亲过程中依照旧制程序排场做足,来来回回若干趟,生怕叫那守旧的门第看轻了去。

    董老爷每念及此,生意人的胸膛中便郁结着一种隐秘的羞辱,只有想到儿子很快便能把那尤小姐娶进门时,才能略微得到宽慰。

    然而,眼看一切要尘埃落定,二少爷却大大咧咧地将先前的成绩骨牌一般推倒。

    董老爷气得无话可说,只是抚着胸膛倒在沙发上,对着旁边的太太说:“你看看他!……你看看他!”

    太太扶着董老爷的头,仍旧冷静地像是自言自语:“若是尤家那边没看见没听说,那也倒不会造成什么后……”

    “咖啡馆里头坐那么多人,大街上又走着那么多人,怎可能没人看见!”

    太太无言以对,只好任老爷把头搁在自己腿上,一边抚摸着他的后脖颈。

    她忍不住注意到,他的头脸涨得通红,连后脖颈也染上可怕的红晕。

    猛然间,她又记起那卫先生私下里说过的,她的丈夫生了一副“猪相”。

    其实往日她也知道自己丈夫生得胖,肥头大耳,但大家都说这样的长相有福。偏偏在这时候这话又兜上她的心头,也许是因为卫先生用词实在毒辣。董太太几乎忍不住当着自己儿子的面笑出来。

    偏偏闯下大祸的董琦站在客厅里,两手在胸前无所谓般合抱着,又像害怕父母的怒火。

    他也没想到平日里自己交过许多女朋友,只这一个女同学便能造成这样的后果。

    然而他心里依旧不平,心想,今天他好不容易穿了一件花格子的时新衣裳,对着镜子照时好像从来没有对自己这么满意过。聚会上大家说了很多动感情的话,他都差点流眼泪了,回到家里觉得自己仿佛变了一个全新的人。

    而这两个老古董偏偏咬着那一个女学生不放,可见是太不能了解他的心了。

    他心里发虚,忍不住放轻声音,神色也正经起来:“妈,明天我便去约那尤小姐出来玩,若她真不高兴了,我就哄她,一直哄到她高兴为止。”

    显然,这种蠢头蠢脑的回答只能惹得老爷太太更加伤心。

    他们对视一眼,却突然熄了火,不再向儿子掷出炮弹了。

    一个共同的念头盘旋在两人心里:兴许真的是他们小题大做了,尤家压根不会对儿子带女同学聚会的事情作出反应,更别提中途反悔。

    *

    董公馆的管家金嫂子,原是老太太娘家一个穷亲戚的媳妇,丈夫过世了,她便进城来投奔董公馆。那时她已有了个两岁的儿子,只得留在乡下让老人照料。

    金嫂子生了张古铜色长脸,五官有点像驴,也因此显得和蔼善良。

    原先董家看上了她一双巧手,只让她做些缝补的活计,不想后来老太太倚重她,逐渐把许多事务都交到她手里管。

    原先的管家病逝了,老太太没再请新人。金嫂子成了实际上的管家。

    她是个老好人,谁与她说话都感觉轻松。儿子被撇在乡下,一年只见得到几回,她便全心全意把董公馆当作自己的家来经营。

    据说老太太临死之前,牵着她的手把董家托付给她,仿佛刘备托孤诸葛。而她,那时候已经哭成个泪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该怎样报答老太太?她说她只有掏出她的心肺,为董家做牛做马。

    东香进府以来,金嫂子便把她当成半个女儿,有意栽培她,就像当年老太太对她自己。不只因为东香长相好,伶俐,更因为她有股倔劲,有种自尊,就像当年的她。

    正如农妇在集市上挑选合适的牲口,金嫂子看出东香不只能当个丫鬟,还能管好一大家子,甚至在将来还有可能接她的班。

    董公馆里用人热火朝天地传东香和大少爷的事,然而这些话落在金嫂子耳朵里只是好笑。她从来没信过东香会干出这样丑陋的勾当,会这样葬送了她自己。

    金嫂子年纪轻轻便做了寡妇,作为一个管家,人情世故她比谁都看得明澈。然而对于男女感情,她的知识只停留在她自己所经历过的那两三年。

    然而,经过几次在用人面前为东香摆平议论,金嫂子也不由得有点动摇了,毕竟三人成虎。

    于是,趁着吃中午饭的间隙,金嫂子拦下要去睡午觉的东香,问她:“你和大少爷是怎么回事?“

    她问得单刀直入,但两人都不觉得唐突。金嫂子算是东香的师傅,无疑有责任也有权力管教她。

    东香瞪大了眼睛:“他们胡说。“

    就凭金嫂子对东香的信任,这句话已经令她信了一半了。可是,她还是作出严厉的样子,道:“胡扯!这几天有多少人在我面前来讲,你知不知道?”

    东香脸皮薄,红晕立刻爬上她的面颊,仿佛下一刻就要落泪了,虽然她几乎从没哭过。

    金嫂子心里有点难受,又接着说:“我知道那些人嫉恨你,造你的谣,可你想没想过,这些话要是落在老爷太太的耳朵里会怎样?”

    东香的手指冰凉,她紧紧攥着衣角,能感觉到已经被汗水浸湿。

    她颤抖着嘴唇,最后憋出来一句话:“我身正不怕影子歪。”

    这话说出来便算是了了。

    金嫂子心疼地看着她,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用严厉的口气道:“你是个明白人,别被这种胡思乱想糟蹋了自己!”说完,她便朝回廊的另一头走去。

    东香靠在栏杆上,注视着金嫂子的背影。半晌,她从桂树上扯下一片叶子,在掌心里揉着。

    她骗了金嫂子。没人造她的谣。

    自打她进董公馆起,就被严厉地教导:撒谎是要挨罚的。

    她还记得,董家曾经有个马夫的小孩在后厨帮工,时不时顺走一个鸭腿,大人问起,他撒谎说他没偷,后来被逮到了,管家让他家大人把他领回去。马夫狂怒,大概觉得脸上无光,便把孩子吊起来打了一整天,竟然活生生打死了。

    然而撒谎的罚比起她喜欢大少爷来说算得了什么?

    可她没法让自己不喜欢大少爷。

    从前大少爷寄宿在外地念书,几个月也见不到,那时她对大少爷几乎没什么印象,除了话很少。

    可是自从这次从上海回来,小厮提着行李跨进宅门时,她几乎没认出后面那个青年是大少爷。

    原先她以为接回家的会是个痨病鬼。然而,他还病着,但不知什么时候已长得高大英俊,一身西服,胸前别着钢笔,春风拂面般朝她走来。

    他的每个动作仿佛变得像个陌生人,又极其迷人,牵动她心弦,连他在腮边握着拳咳嗽的时候都能让她看呆。

    那天她呆呆地迎上去,从小厮手里接过他的行李,告诉他卧房已为他收拾好。

    她几乎不记得是怎样说完这一串话,因为他的目光正如暖阳一般披在她身上。

    她说完以后,他用温文尔雅的语调对她说:“谢谢。”这时她想起她从没被董公馆里任何一位主子道过谢。

    大少爷走过去时她连他的背影都看得发愣,像是魂被吸走了一般。

    董公馆里的年轻男子,除开小厮,便是混世魔王般的二少爷。在老爷和二少爷面前她是个下人,可大少爷的轻言细语让她感到既讶异又古怪,随即悲伤起来。

    平日里她偷听柔肠百转的戏曲,听人讲小姐和落难书生,由于从没有见过,她自然地以为这故事里的人不存在。

    飘飘然间,她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个深墙大院里的小姐,而那翻过墙来的清俊书生则有了大少爷的面目,咿咿呀呀地用戏腔诉说着对她的恋慕。

    实在赖不得她,大少爷是她生命里头一个翩翩公子。

    自打那一眼撞入心房,每次去大少爷房里她都心跳不已,仿佛一日里最新鲜最有盼头的时刻。

    尽管她不过只是帮他打整房间,端茶倒水,大少爷也不过只是回答她问题,对她轻声道谢。

    院子里金黄的桂花在她眼里有了别样颜色,仿佛陡然间全变了戏曲里吟唱的海棠。

    他用开玩笑的语气对她说过:没有人爱我。太太恨他,老爷疏远他,二少爷不把他当兄弟。

    可他不知道她爱他爱得发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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