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刚从书房里退出来,东香的脸颊本就有层红晕还没褪去,被这小贩瞧见了,却又以为是见到他的缘故。

    她想露出点笑意,又实在笑不动了。他又告诉自己是她过于羞涩,一时找不到话说。

    东香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笑意说:“那,我回去了。”

    小贩说:“回头见,姑娘!”

    就这样道过了别。

    东香转身朝董公馆走去,留下小贩一个人在原地。推车上五彩的风车吱溜溜地转着。他眺望着她的背影,目光里有点悠然。

    东香沿着墙一路走回去,风不停往她脸上吹。她想:到底是秋天了,虽然一时之间有点“秋老虎”,终究还是会越来越冷的。

    自从进了董公馆,她倒没有担心过缺衣少穿。只是害怕手起冻疮,偏偏伺候人的人又不能带什么手套。

    一进门,便觉得公馆里空气有点不对。她问看门人老刘:“太太回来啦?”

    老刘靠在门板上冲她点个头,又凑过去悄声道:“和老爷一道回来的。摔了门一阵风似的进去了,看样子火大得很。”

    董太太今夜原先是要到饭店赴一个约,谁知中途出了什么偏差,天还没黑就嚷着要回来。

    太太平日里在外交际,董老爷一向都是采取法国男人勿听勿视的态度。现下关了门,他便在沙发上翻出早晨已经看过的报纸,假装翻看,实则只是为了遮住脸。

    而董太太则在客厅里走来走去,鞋跟在木地板上敲出异常烦躁的响声。

    董公馆的客厅原先是古典装潢,后来老太太过世,太太便操持着翻天覆地重新装修了一遍。

    墙上添了几幅不明觉厉的字画,明晃晃的吊灯安上了,案边摆了盆发财树,还模仿英国乡间别墅装了一个红砖壁炉,半中半西,不土不洋。

    枝形吊灯的灯光下映出董太太的脸。她嫁进董家时还是年轻的周小姐,如今已半老了。不过除了亮光下显现的几道眼角细纹,她总体的面貌并没有怎么大的改变。

    明黄的灯光下,阴影处依旧是那纤细标致的眉骨与鼻梁,瘦得颧骨突出的心形脸。此时她正皱着眉头,涂红的嘴唇里不停吐出牢骚。

    董老爷从报纸后面探出眼睛:“爱玉,你别动火了,为了这样一件小事不值当。”

    董太太原先正烦躁得要命,一听见这话立刻站住说:“你站着说话是真不腰疼呀,不知道的还以为被放了鸽子的人是你呢。”

    虽然董老爷在矿上被骂为吃人肉喝人血的资本家,但关起门来他却是最能做小伏低。他低声下气道:“爱玉!下次见到那姓卫的,我替你狠狠骂他。”

    董太太几乎转怒为笑:“你敢骂他?我看你下回见到人家时不给人家赔礼道歉就算不错了,还要帮着人家骂我不知好歹。”

    原来董太太这回便是去见一个姓卫的旧相好。在她还在做周小姐的时候,卫先生是一个喜爱国文的大学生,如今已当上交通厅的官了。

    董老爷说道:“你不要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难道我董某人在你眼里就是这样一个没有骨气的人吗?”

    董太太立马接口道:“是呀!不然你以为你是什么?你就是个软脊梁的,是王八,是乌龟。”

    乌龟这两个字眼落在董老爷耳朵里,因为心虚的缘故,却又比旁人更为刺痛。他瞪圆了眼,翕张着嘴,头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如同喝了几斤酒,支支吾吾半晌,突然意想不到地哀声叫道:“爱玉!你别生气了,好么?”

    董太太本就有点后悔刚才口快,如今有个台阶下,她便含糊地哼一声道:“好,我不生气了。全都怪那信卫的,下次见到我非好生弄他不可!”

    董老爷应声道:“对,都怪他!”

    两人终于达成妥协,在沙发上头靠在一起。客厅的门突然被推开,董老爷下意识推开太太,一阵急风刮进来。进来的人却是二少爷。

    这两人固然私下荒唐,在子女面前父母的架子却摆得稳当无比。见到吊儿郎当的二少爷,董老爷骨子里一股遗传的无名火立即腾起。他咳痰一声,冷冷地道:“又到哪里去逍遥回来了!”旁边太太也附和道:“都要成家的人了,还这样不着调!”

    二少爷董琦穿着一身时新毛料西装,两个大拇指搁在口袋里,跷了跷,露出个只有牙的笑容:“爹,娘,你们可不要冤枉人。今儿我是正正经经地陪着那尤小姐逛公园去了。”

    夫妇对视一眼,满脸狐疑。董太太说:“逛了哪个公园了?”董琦说:“动物园。”

    董太太冷笑道:“你也真会挑地方,那么多清净去处你偏不选,偏要带人家去看狮子老虎。”

    董琦做了个玩笑的鬼脸:“那可不是,得先让她提前预备一下呀,免得过了门来就被吓晕了!”

    果然董太太两道描出来的细眉应声竖起,董老爷在旁边恨声道:“你也都这么大的人了!”

    董琦打个哈哈,又一阵风似的刮出门去。董老爷又转头对太太重复了一遍:“这么大的人了!”太太撇撇嘴,并不答话,只翻来覆去看着指甲上的红蔻丹。

    董老爷又在旁边悄声说:“不过,我看那尤家小姐人很正派的,兴许能把他引上正道。”

    太太放下手指,不以为意道:“对了!别看他小子虽然成天嘻嘻哈哈,背地里却一套一套的,我看人家尤小姐简直被他收服得死死的。”

    董老爷唉声道:“管他的,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于是两人又把头靠在一起,董老爷脱了鞋把脚搭在茶几上,当真看起报纸来。

    过了一会儿,门又发出吱呀响动,董太太叹道:“又怎么了!”

    夜间的冷气鬼魂般摸着黑钻进温暖的客厅,来人却是大少爷董瑜。

    大少爷脸上总有种叫太太看不惯的郁闷神色,她向交际场里的人提起他总说“那个病秧子”。但其实她很少提起这个继子,除非为了避免人家说她这个后母做得不地道,偶尔故作洒脱地提他两句。

    老爷看了太太一眼,见她不作声,自己便清嗓子道:“你来干什么?”

    董瑜垂下眼,他的睫毛乌黑而长,在太太眼里简直不像个男孩子样。他说:“爹,我打算这个学期回学校了。”

    老爷与太太对视一眼,董老爷说:“你的病好完全了?”

    董瑜答道:“庄医生说已经快好全了。”

    太太躺在沙发上,手肘支着头,懒懒扔下一句道:“他说了不算数。到时候还是要到医院里照一下爱克斯光,看看肺部里还有病菌没有。”

    董老爷看了一眼太太:“你娘说得是。”

    董瑜低头道:“那,过几天我就到医院去。”

    太太又转头对老爷若无其事地说:“当时我就跟你说了,这种传染病,中医算不了数的,真要治病还得数西医。”

    还未出阁时她就是个时髦的女学生,报纸上登的各种广告在她看来便是报纸的主要内容。嫁进董家后,她又跟随董老爷一同出洋,经过西式作风熏陶,头脑里充满了科学的概念。

    董老爷露出为难的样子,凑近太太耳边道:“中医不作数,中医不也把他给治好了吗?”

    太太说:“谁知道他肺里还有病菌没有,这种东西是只有用显微镜才看得出来的。我自己最近就觉得嗓子眼里痒得很。”

    经她这样一说,董老爷也感觉周遭空气里浮动着许多恐怖的细小虫子。于是他对大少爷说:“你先好生休养,回头叫老刘带你去医院里照过爱克斯光,照过了把报告送到你们学校去。”

    董瑜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有恭敬地点头答是。

    老爷对他点了点头,摆摆手,于是大少爷退出客厅去了。太太的头一直抵着沙发,像是犯了头痛,又像在跟谁赌气,自始至终没朝门那边看过来。

    董瑜退出客厅,轻手轻脚带上门。透过门上的彩色玻璃,他看见老爷和太太的头又重新并到了一起。

    这门上的玻璃也是董太太的主意。她从法国的教堂里学会了这种七色光影,老爷不同意改动窗户,她便移花接木到了门上,模样虽然奇异,却与中西结合的客厅莫名谐和。

    电灯的光弥散在门廊下的黑暗中,董瑜望着森森的树木呼出一口气。还没入冬,夜间就已经这样寒冷了。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便起脚往自己卧室走去。暗处越发显出他身材的高大,消瘦。

    卧室的灯没有拧开。他对着满室的漆黑站了一会儿,仿佛在等什么人。

    然后他抬手拧亮了电灯。

    董瑜扫开书桌上堆着的书和纸,盖上钢笔的笔帽,顺手丢回了笔筒里。他又想起了白天让东香寄出的那封信。

    如果这封信能够送到……他情不自禁地开始幻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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