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五)

    “你每年都这个时候过来吗?”两人一并下山的路上,许远汀又联想起那天晩上时奕的突然出现。

    这也太巧了吧,她前脚刚到,他后脚就来了,还是在这样一个她心思纷乱的时节。

    时奕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她一点,待到两人的影子有了一小块区域交叉方才满意。

    “不一定,看我什么时候有空。”

    “哦,我还以为……”许远汀蓦地顿住,不再继续往下说。

    “以为什么?”

    “没什么。”见时奕看过来,许远汀猛地摇头,十足十的欲盖弥彰。

    “以为我提前猜到了你的行踪,故意来这里守株待兔?”时奕摸了摸下巴,“也不是不可能。”

    许远汀瞪大眼睛。

    时奕与她对视,几秒后移开目光,声音里笑意更甚:“逗你的,确实是凑巧,我本来就打算这两天来看安安。”

    他没说的是,如果那天许远汀接受了他的表白,正好就他们两个一起过来。谁知最后前一件事尚未定论,后一件事却殊途同归。

    果真造化弄人。

    另一边,许远汀心里也有同样的感慨。她来这里,直接目的是探望故人,但根本目的,其实是想借此机会在山水间寻心,找个清静之地仔细考虑下她和时奕的关系。

    谁知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呢,他就“从天而降”,直接甩出个解决方案给她。这方案倒也不差,让他进入试用期嘛,也不算完全与初衷背道而驰。

    思绪逐渐飘远,直到时奕问她:“你呢?”

    “嗯?什么?”许远汀没反应过来。

    “你为什么过来?”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方才别过脸去。

    “你管我!我假期多,又没事做,就过来了。”许远汀像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声音骤然拔高。

    “哦。”时奕似乎笑了一声,她听不真切,但疑心他把自己“研究”得透彻,早已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不由面红耳热。

    谈话到此稍止,等到两人再走过一段路,时奕才又问她:“你平时工作忙吗?”

    “不忙。”许远汀下意识回答,突然想到什么,睨了他一眼,傲娇道:“你不是专门蹲点过?应该知道我是最尊贵的朝九晚五上班人。”

    “那正巧,我除了演出前要集中加训,平时时间都很自由。”时奕像是没听到她话里的揶揄,自顾自回应道。

    谁问你了?许远汀心里腹诽,嘴角却情不自禁地扯开一个幅度,又怕身旁人发现,连忙低下头去。

    她心不在焉地踢着路旁的小石子,忽然想起一桩事来:“说起来,我咨询收费很贵的,一小时四位数。这样一算,你可欠了我不少钱。”

    “我记着呢。”时奕语气一本正经,倒叫她着实惊了下,正要说明自己只是开玩笑,就听他继续说道,“可是许医生还没彻底解决我的问题,等彻底解决的那一天,我再一起补上,嗯?”

    他在心里默默补充,别说诊费,以后我赚的所有钱都归你。

    许远汀自然也瞬间意会,时奕当初的诉求是“和前女友复合”,那他话里的意思也就不言而喻了。

    本以为自己扳回一局,没想到又被他撩到了,但他又确实没说任何带有暧昧性质的话,自己想要“惩罚”他都师出无名。

    想到这里,许远汀更郁闷了,怎么感觉自己被拿捏了呢?看来还是要脸皮厚一些啊。

    化解尴尬的最好办法就是打破沉默,于是许远汀另起一个话题,问道:“除了《雁引月来》巡演,你今年还有什么工作安排吗?”

    “最近在筹备一部新的民族舞剧。”时奕回答。

    “你主演?那我可得准备好抢票。”自从他现象级爆火后,每次放票不到一秒钟就售罄。

    “不用。”时奕轻笑一声,“我们有内部家属票,而且这部剧我不出演。还记得之前在棠城大剧院见过的陈言老师吗?这次他担纲总导演,我是执行导演。”

    怪不得,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许远汀想起前天在他车上看到的三脚架和几本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时奕观察了下她的神色,怕她瞎猜,又说:“做导演这件事我考虑并且期待过很久,毕竟不像话剧和音乐剧工作者,舞剧演员的职业寿命注定短暂,为了尽可能地延长舞台生命力,转型做导演是最好的选择。”

    “但,我还是会在身体允许的基础上,争取多跳几年的。”他的声音温柔却坚定,被覆盖在山坡上的雪净化,变得更加悦耳动听。

    这就是时奕,是她认识的人中唯一一个,即便历经过苦难挫折,仍葆有纯粹的理想主义的。

    许远汀心中一动,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前年才升首席?那之前呢?”顿了顿,她表情略有些不自然地补充,“就是你刚进院团那会儿。”

    “那会儿吗,”时奕似乎陷入了一阵回忆,随后笃定道,“其实我挺幸运的,刚进院团就有重要配角演,第二年底就开始做主演的B角了。”

    当然啦,他没说的是,第一年大家都是从群演做起的。有次一位饰演配角的老师临时有事赶不到现场,导演正着急找不到人顶上的时候,看到了在练功的他,好巧不巧练的就是那位演员的片段。

    于是导演不抱希望地来跟他聊天,他了解事件始末后主动毛遂自荐:“俞老师的片段我向他请教过,如果您相信我的话,我可以一试。”

    当时情况紧急,导演只能同意,并在内心祈祷只要他不出岔子就行。没想到现场反响相当不错,且和他有双人舞的两位前辈演员在演出结束后都对他赞不绝口。

    那场之后,他继续做了一段时间群演,后来在院团年度考核中拿到第一名,才正式开始出演配角,并在一年后破格提升为副首席。

    普通舞者一辈子都难以实现的晋升之路,他用短短四年时间做到了。

    不过个中艰辛他并不打算与许远汀讲,只是笑了笑,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大前年我们去M国A州演出,你博士是在那里读的吧?”

    如今再提起中间那五年,许远汀已趋于一颗普通平常心,她想了想,认真纠正:“我学校在B州,离A州很近,大前年有个会议在A州C市召开,我也去A州住过几天。我还记得当时我们住的那个酒店,旁边就是唐人街……”

    时奕报了一个酒店的名字。

    许远汀转头,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个八音盒就是在唐人街买的。”

    既然都已经这么巧了,时奕不介意相信还有更巧合的事。于是两人对了一下入住时间和细节,最终发现虽然时奕比许远汀早入住三个月,但两人竟然正好是同一间房!

    得知这个劲爆消息后,许远汀笑得直不起腰,这是什么影视剧桥段?十年修得同车坐,百年修得“共枕眠”,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缘分啊。

    时奕显然也想到了,眼见许远汀开始不住咳嗽,他走近几步,顿了顿,最终用右手一下下抚摸上她的背,宠溺地笑了起来。

    -

    翌日清晨,许远汀和时奕又不约而同地一起出门,不过与昨日不同的是,这回安安也与两人一起下山。

    前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昨天又断断续续地凝雨,此刻雪覆山巅,正所谓快雪时晴。

    许远汀是北方人,下雪对她来说并不稀奇。小时候一到冬天,大家堆雪人的、打雪仗的,甚至还有人在结了冰的路面上一路打“出溜滑”,可以说是骨血里自带了滑冰和滑雪基因。

    安安和时奕一样出生于南方,见到落雪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何况积雪。于是一路上,她十分兴奋地团雪玩,整个人又蹦又跳,几乎都不怎么看路了。

    今天是个晴天,炙热的阳光烤在大地上,让人逐渐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中,许远汀感觉头顶扑籁籁地落了点东西。她眯眼往高处看,猝然发现山坡处的一大片积雪在融化,牵引着顶峰一块岩石,正朝他们的方向滚来。

    安安仍自沉浸在喜悦中,毫无所觉。

    许远汀失声尖叫:“小心!”

    时奕与她同一时间发现端倪,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冲上前,想要拉开安安。

    电光石头间,许远汀心中闪过许多,最终定格在一个念头——时奕是名舞者,身体是他的本钱,他那么热忱地喜爱着舞蹈,绝对绝对不能出一点意外。

    她凭借着自己在冰雪上行动的那么一点点优势,先一步推开了他,然后扯住安安的衣角,带她一起往安全的地方跑。

    可惜还是迟了刹那,碎裂的石块逼至身前,许远汀知道已然躲避不及,在最后时刻选择将安安护在身下,任岩石砸中了自己的左腿。

    即使冬天衣物厚重,这一下仍然令她疼得泛出泪花,许远汀感到意识在逐渐模糊,她看到安安惊慌失措的脸,和向自己跌跌撞撞奔来的时奕。

    他握住自己的手,颤抖着嘴唇说了一句话,夹杂在耳畔呼啸的风声中。许远汀听不真切,用尽全力咧开嘴冲他笑了笑,同时轻轻挠了下他的手心。

    “我……没事,别……担心。”她努力地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

    “皱眉……不好看。”她伸出手臂,想抚平他的眉头,却实在没有力气,在半空中颓然下落。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许远汀心想,这次终于不再是时奕来救她,她终于,有了保护所爱之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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