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

    沈如春原先只知胡谦将沈氏冤案上报长宁是教张闻远截了下来,却没想到定王府的大郎君也参与其中。

    她晓得李辟将此事说与她听是别有居心,但她若真的要替沈家翻案,便要把其中盘根错节的关系理清,连根铲除。否则,一有差错,自己只会满盘皆输。

    从胡谦上报到张闻远施压,只不过短短十余日。御史台既能将沈氏一案如此轻而易举瞒下,便说明此类事在他们眼中早已是习以为常的“举手之劳”。

    沈如春想,她既然抱着赴死的心要将此事禀于那个人,索性将旁的冤屈一并报了。

    为昭圣恩,长宁城中亦设有患坊。太医署中研习的医生常被遣于此处问诊。

    患坊中的病者多是长宁城中穷困者,此中不乏消息通便的乞儿。

    沈如春趁在患坊问诊时机,常同他们闲聊,竟是知晓许多长宁隐秘。她将了解的被御史台压下的冤案记录下来,陈惊山白日里便亲自去拜访相关者,夜里,二人再一道细细核验。

    如此数十日下来,竟理出大大小小总共十余桩案子。

    这日,她照常在患坊坐诊,来看病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翁。

    她替他针灸罢,那阿翁颤悠悠问她:“小娘子手法娴熟,敢问是跟着太医署里哪位医博士研习?”

    沈如春收着银针,只答:“是我偶尔从一本医书上看来的。手法不甚好,老丈莫见怪。”

    老翁呵呵笑道:“小娘子谦虚了,只是我想起了一位故人。”老翁想来是感慨颇深,唏嘘道,“当年我二人同入太医署,他医术甚是了得,之后入了尚药局。而我,不过平平无奇尔。”

    他自嘲地笑笑:“你看,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步。那人倒是稀奇,官至奉御后,突然休致回乡。”

    沈如春抬头,看着老翁:“老丈说的那位故人可是姓沈?”

    老翁一时怔愣,旋即点头:“对对对,就是姓沈,”他在思索,继而又答,“姓沈名煊,沈煊。小娘子,你识得他?”

    沈如春垂头整理案上册子,答:“不识。”

    长宁形势复杂,她忽地意识到当年阿翁的突然离京定是另有隐情,绝非他自己曾亲口说的是想念江州的儿孙那么简单。

    虽说在江州时,她已查明沈氏一案是徐道文栽赃嫁祸,但沈家的飞来横祸仅仅是源于徐道文的贪婪和嫉妒吗?

    沈如春再也无法平静下来,阿翁做过尚药局奉御的事,李辟是晓得的。当年,是张闻远将他领来见阿翁。难道,他那时,千里迢迢从长宁来到江州,专程是来谋算沈家?

    “沈三娘子!”广平不知何时寻了上来,她蹲下身,双手托起下巴,问,“你想甚么呢?”

    沈如春回神:“没甚么。”

    广平只咯咯笑她方才皱眉苦思的模样。

    沈如春捂着她的嘴,问:“你来寻我做甚么?”

    广平虽被捂着嘴,仍是笑得厉害。

    沈如春叹息一声,松开她,自己坐在案前,继续整理册子。

    许久,广平平静下来,凑到她旁边,道:“十日后,冬至那日,你一定要腾出时间来。”

    她这回,不像往常邀她那般带着询问的语气,而是十分肯定。

    事情如沈如春预期那般行进,她面上不显山水,只做寻常:“有甚么事?”

    广平心想要给她惊喜,于是甚么也不肯说,只道:“明日我遣人送一套头面和衣裳过来,冬至那日你一定记得穿上。”

    冬至前日,近傍晚,天上黄沉沉的。

    陈惊山一如往常在太医署门口等沈如春。

    天寒,他见着沈如春,从她手中接过装册子用的匣子,又握住她的手,替她暖手。

    沈如春的手冰凉凉的,他攥着,像是摸着冰块。

    “手怎么这么凉?”

    沈如春偎在他身侧,只抿唇笑。

    这是她这段日子难得放松的时刻。

    陈惊山晓得,明日是个至关重要的日子。

    从前,他一个人从延山戈壁,到望州城外的荒漠,性命悬在手中的刀尖上,可那样颠沛的日子对他来说,并没有甚么好怕的。

    后来,同沈如春在一起,江州,长宁,本该是荒漠地里被风吹得遍地跑的风滚草,生了根,不再漂泊。

    日子安稳下来,手中弯刀入鞘,没有大漠黄沙迷眼,没有独行世间的潇洒与孤勇,没有明日不可知的迷惘。

    一日一日,只有柴米油盐,只有精打细算,只有平淡却又真实的生活。细水流长,情意在静谧中绵绵交织,让他有了牵绊。

    他喜欢在江州药园子里同沈如春一起呵护药苗的时刻。夏日清晨,天微凉,两人皆不说话,沈如春偶尔认真地教他如何辨识草药。

    他喜欢夜里两人共处一室各自忙活的时刻。烛火摇曳,满室亮堂,她在学习医术,他亦在钻研刀谱。

    他喜欢在太医署门口等沈如春回来,再同她一道回家的时刻。两人穿过弯弯绕绕的街道,或热闹,或冷清,沈如春握着他的手,笑嘻嘻讲着白日里有趣的事。

    他喜欢许多像那样的时刻,同沈如春在一起的时刻,如这世间许多有情人,平凡,相知相守。

    他贪恋这样的日子,并渴求日后,一如这般,长长久久。

    所以,变化到来,平静终将打破那日,他心有惶恐。

    可他晓得,原来世间不平事有时不是仅凭他手中一把刀便能了断得的。

    沈如春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来寻一个公道。

    “沈如春,明日——”

    “明日事了,我们便可以回去了。”沈如春说。

    长宁城大街两侧灯火次第亮起,初冬寒风刮过,她冻得瑟缩一下,鼻尖发红,侧身仰头望着他,笑道:“陈惊山,你日后想去哪?江州,延山?”

    陈惊山望着她:“你去哪,我便去哪。”

    夜里,下了场雪。

    长宁城覆了层白。

    广平一大早便亲自来接她。

    钿车在广元殿前停下。

    “这——”沈如春刚出口,广平便挽着她的胳膊道:“前阵子,你不是开了几道治气疾的方子么,那是给我阿耶用的。我阿耶服完后,气疾已愈,今日宴席,还特地说要见一见你呢。唔,你比太医署、尚药局里那些老翁要厉害多了。”

    沈如春垂眸,道:“广平你实在是高看我了。”

    广平知她谦逊,也不说甚么,拉着她一道入殿,又怕她局促,便道:“你只当是同那回在汀江宴般,放轻松些。”

    冬至宴,圣人照例邀些亲近的勋贵、臣僚入宫中。

    广平与沈如春挨着坐,她一一向她介绍宴上的人。

    “喏,对面第二个,是中书令。他旁边那个,是门下侍中。”

    沈如春是第一回见元仲平,不免细细打量一番。在江州时,胡谦只将元仲平的帖子交于她。她知元仲平意思,长宁水浊,他不想亲自出面。他只是给她指出了一条路,如何到那去,还须靠她自己。

    如今,她距此,只一步之遥。

    “阿兄!”广平站起来,小跑到来人面前。

    萧建元同宴上人寒暄后,才收回目光,望着广平。

    广平缠着他:“你甚么时候回来的,都不告诉我。”

    萧建元戳着她额头,面上虽嫌弃,话里却分外宠溺:“这不今日才回来么?”

    广平嗔怒,甩开他,回坐在案前。

    萧建元这才注意到她旁边的人,沈如春。

    他噙着笑,意味不明:“沈小娘子。”

    广平在一旁纠正他:“沈三娘子。”又纳闷道,“你们怎么都这般奇怪,都唤沈三娘子做沈小娘子。”

    萧建元盯着沈如春:“小娘子好手段。”

    他没想到她为了见圣人,竟又攀上广平。呵,在望州那会儿也是,她借着广平来摆脱李辟。萧建元有些怒,他这个傻憨憨的妹妹如今还一直蒙在鼓里。

    沈如春对他没甚么好感,只面无表情地剥瓷盘中的橘子,剥完后,顺手送入广平口中。

    广平笑嘻嘻地嚼着。

    萧建元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广平一眼,又阴郁地看着沈如春,入了席。

    他面上沉郁在见着对面的李二后,才开始稍稍缓和。他知道,今日,有场好戏看。

    圣人和皇后殿下坐上堂,冬至宴开始。

    圣人沉迷炼丹数年,常是着道袍,今日也不例外。

    他不甚关心朝政,前堂有门下、中书,又有定王撑着,总归是出不了甚么大乱子。哦,当目光落在李家两个郎君身上时,他才想起了,定王好像出了些事。

    他问:“二郎,定王身子如何?”

    “回圣人,定王现下仍是昏迷不醒。”

    圣人未说话,席上众人皆绷着心。虽说此宴非正式筵席,表面上众人虽不言朝堂事,但内里却都各怀心机。定王昏迷后,他手下管着的禁军空置,圣人数月未言此事,朝堂中有人虽觊觎此,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圣人终于提及此事,众人自然不敢松懈。

    他们等着圣人发话。

    半晌,没想到那坐在堂上的人只是沉缓地点点头,好似是又想起另一桩事,问:“你同广平,如今感情可算好?”

    李辟答:“臣同公主,情甚笃。”

    “好,好,好。”圣人满意地点点头。

    广平心里恼怒,举杯道:“儿敬阿耶一杯,祝阿耶福寿安康。”

    圣人笑呵呵应着,道:“我儿甚孝,数日前进药方,医好了我的气疾。”

    广平道:“阿耶你忘了,这药方子是太医署的沈三娘子给我的。”她有些愤愤,骄蛮道,“你前些日子还说要在冬至宴上见见她呢。”

    圣人道:“是阿耶糊涂了是阿耶糊涂了。”

    广平说:“人如今我给你带来了。”

    圣人看着沈如春。

    沈如春出案行礼。

    “你就是广平时常说的沈三娘子?”

    “是。”

    “年纪轻轻,医术了得,比尚药局里那些没本事的玩意儿要厉害。你这医术,出自哪家?”

    “回圣人,我自幼同阿翁修习。”

    “你阿翁是何人?”

    “江州人氏,沈煊。曾是尚药局的奉御。”

    圣人眯缝着眼,旁边的汪公公想了想,上前,小声道:“沈奉御,当年任职未满一月,便致休还家。”

    圣人点点头:“原来是沈奉御的女孙。”

    他问:“你想要甚么赏赐?”

    沈如春跪在地上,背挺直,拱手行礼:“奴伏乞圣人重审沈氏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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