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

    长宁,校场。

    世家郎君尚武,好相扑,常聚于校场相搏。

    陈惊山按约到校场,任小六拉住他,悄声叮嘱:“这回可不比寻常,你需得更谨慎些。”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人,道,“燕家三郎,若讨了他欢喜,今日不知会赏多少金叶子。”

    陈惊山脱去衫子,将红绑带系在额上。

    任小六见识过这小郎君的脾性,不由得再三叮嘱:“切记不可同第一回那般。”

    “嗯。”陈惊山没甚么表情,走出棚子,跳上看台。

    任小六望着那小郎君,心里憋着一口气。

    他想起了第一回的情形。

    他在西市上看中这小郎君,全是因为他身板好。本想着他搭线,引他去校场,逗世家郎君开心,挣些钱两。

    一开始倒还好好的,这小郎君身手不错,连胜几局。可后来,便不对劲了。任小六是个人精,岂会看不出上头的郎君面上的不悦。他一个劲儿地朝小郎君使眼色,可小郎君根本没看着。

    世家郎君心中窝火,到一旁架子抽刀,要将气撒出来。谁知那小郎君也不含糊,一脚踢开他手中的刀,顺势将人压在地上,叱道:“你不守规矩。”

    周遭侍卫围涌上来,任小六挤进人群眼疾手快将小郎君拖出来,急骂:“你不想要钱了?”

    “我胜了几局,不给钱么?”

    任小六又气又笑:“你要哄上头的人开心。他们开心了,给的钱越多。”他见陈惊山神情迷惑,又道,“我知道你身手好,可现下不是展示你的好身手,而是要让旁人晓得,你对面郎君的身手好。”

    陈惊山皱眉。

    任小六叹口气,拉着他去同人赔礼道歉。

    那郎君心气高,想将面子讨回来,傲慢道:“这回我便不计较,再来一局。”

    任小六连连点头,将陈惊山推了上去,低声道:“记住了。”

    小郎君这回算是开窍了,几个回合下来,便被摔倒在地。世家郎君心存报复,末了,还一拳揍在人脸上,才心满意足地走下台。

    陈惊山站起身,目光沉沉。

    任小六跑到他边上,捧着金叶子,道:“这回不错,那郎君赏的。”

    他望着金叶子,面色才稍微缓和。

    任小六收回心思,盯着看台上的人。他想,后头几次都没出甚么差错,这回应该也没事吧。

    任小六侧头,看了眼上头彩棚里的人,又吸一口气。燕家三郎这回真是摆了个大阵仗,将那些一道与他在千牛卫当过职的郎君都邀来了。

    小郎君啊小郎君,任小六心里头默念,你这回可一定别耍性子。

    *

    太医署,沈如春正在小案上看医书,教习功课的医博士忽地走进来,道:“校场那缺个医官,你去替上。”

    沈如春收拾好物什,便与人上车,往校场赶去。

    同行的人与她寒暄:“小娘子是从江州来的?”

    “嗯。”

    “尤七这混小子,只知道把苦差事推给旁人。”

    “苦差事?”

    “小娘子刚来,不知这校场是我们最不愿去的。那群世家郎君难伺候,谁去谁倒霉。”

    沈如春心下一紧,她想起了李辟。

    同行人见她面色难看,笑着安慰道:“小娘子也不必这么紧张,万事顺着他们心意便好。”

    沈如春缓缓呼气,她想,长宁城这般大,不会这么巧的。

    两人到校场,便听见喧沸人声。

    太阳蒸得人发热,看台下的人却不减兴奋。同行的医官也是个爱看热闹的,一个劲儿地往里头挤。

    沈如春是第一回来,不知要先到哪处去,只能捧着小漆盒在外围候着。隔着乌泱泱的脑袋,她只看得见上头两个赤身郎君在相搏。不过只一晃,便被人群淹没了。

    人群中一阵欢呼,趁着空隙,沈如春又见着了里头情形。其中一人被另一人扭摔在地,看台木板发出轰响。

    沈如春下意识拧眉,心想,难怪要遣医官来。

    一局已见分晓,围观的人散开。沈如春去寻与她一道来的人,余光瞥在看台角落,见一人将金叶子塞到方才台上的郎君手中。

    沈如春的手指往内蜷,漆盒上繁杂的纹路硌在指腹。

    她明白陈惊山身上的淤青缘何而来了。

    瞬间满涨的情绪教她脑袋一片空白,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惊山。

    陈惊山将金叶子收入锦囊中,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血渍。他想,今日脸上又要添一道淤伤,该怎么同沈如春解释。

    他捡起地上的衫子,边穿着边往外走,抬头,隔着来往穿行的人,与沈如春相望。

    他手上动作止住,一时无措。

    “沈,”陈惊山用汗帕擦拭嘴角,恢复镇定,笑着唤她,“沈如春。”

    沈如春定在原地,看他朝这处走来。忽地,她扭头,快步向外走。

    燕三郎被众人捧着,来到彩棚下。他张开臂膀,让奴仆替他擦拭身上的汗,十分得意洋洋地对面前坐着的人道:“李二,这回如何?你要不要上去试试。”

    李辟不甚在意地揶揄道:“三郎好本事。”

    “你这是甚么意思?”燕三郎愤愤不平,端起案前的酒盏,又忽地放下,攥紧拳,盯着突出的关节看,“那小子一身可真硬实,揍得我拳头疼。”

    “若论真本事,你还不一定赢得过他。”

    “你这话甚么意思?”

    李辟嗤笑一声。他自然是认得陈惊山,没想到沈如春将他放走后,他跑到了长宁城,还干起了这些的勾当。

    春娘啊春娘,你瞧瞧,你救下的人,究竟是个甚么德性。李辟淡漠地笑着,如今他甚至不屑于再杀他。

    “李二,你这表情是甚么意思?”燕三郎换上衣衫,坐在他边上。他习惯了李二这副模样,郁闷一小会儿,又开始沉浸于自己的好身手中,回味方才那场比赛,道,“那小子好像惯用左手。”

    惯用左手?电光火石间,李辟倏地想清了一件事。

    陈惊山就是刺杀定王的人。

    定王遇刺后,他专程调查过那名刺客。定王府上同他交过手的人说他使的是左手刀法。为着找出那人,他还专程命他们仿照那名刀客当夜使的刀法,可依旧是毫无头绪。

    如今,看见陈惊山,他忽地将那名刺客同他联系起来。他是见识过陈惊山的刀法,二者虽形不似,却是神似。都有一种凌厉之势。

    更重要的是,他二人都惯用左手。陈惊山当年右臂教他废了。

    一切都能解释清楚了。

    原来,他是那人的徒弟。

    早在琅娘子墓前那具尸骨消失不见时,李辟就晓得那名刺客缘何要杀定王了。关于陈三望和琅娘子的事,他隐约知道些。

    这事,一直是定王府不可言说的秘密。

    幼时,苏娘子经常拿此事讥讽于他。李辟气坏了,拿出玩耍用的弓箭瞄准她,一箭吓得苏娘子匍匐在地,哆嗦不已。

    苏娘子让奴仆押着他到定王面前告状。她哭得梨花带雨:“二郎要杀我!”

    定王本就对这个儿子没甚么宠爱,只冷冷下令:“家法处置。”

    彼时李辟还不知如何遮掩情绪,他双眼通红,跪在地上,强忍着哭腔,质问:“因为我不是阿耶亲生的,所以阿耶才一直不喜欢我,是么?”

    定王俯下身,如掠食的雄鹰凝视着猎物,满眼阴鸷:“谁告诉你的?”

    答案不言而喻。

    苏娘子跪地求饶,定王令人将她杖二十,禁足三月。

    定王扼住李辟的脖颈,极具逼压:“你就是我的亲生儿子。”

    李辟看着他的眼睛,他的阿耶不是在安慰他,而是一种带着仇恨和宣示主权的占有欲。李辟晓得,在他眼里,他不过是某种象征,昭示着定王对琅娘子的主权。

    李辟曾想,若是当年陈三望带走了琅娘子,又会是怎样。琅娘子不会被囚在房中,抑郁而终。

    可是,他又恨恨地想,这是那个寡情的人该得的。她同陈三望都该死,她的恨,她的苦,为甚么要由他来担着。

    若是有阿娘护佑,他在定王府,不该过得如此,步步谨慎,如履薄冰。

    “哎呦!”燕三郎在一旁骂骂咧咧,“医官怎么还没来,老子的手要废了!”

    侍奉的奴仆在人群中搜索,望见了太医署的人,指着道:“那那那!欸,那是要去哪啊?”他推着旁人,吩咐道,“快快快,把人带来。”

    与沈如春一道来的人看完好戏,正要去彩棚下。却看见沈如春往外头走,他一个劲儿地追在后头:“小娘子,小娘子!”

    燕三盯着那处,骂道:“太医署那些蠢蛋。”

    李二呷一口酒,甚是无聊。

    沈如春回头,将盒子塞入后头人怀里。

    李二像是被人用箭钉住了心脏,一瞬不得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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